《燃情书》(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是江苏盐城作家孙曙的散文集。经年积累,38篇文章,今纳于一籍。山水行迹,风土人情,冷暖人间,文化思辨……其中一篇《与一块土地的瓜葛》,我觉得,它比《燃情书》意象更明确、要旨更恰切,更能表达孙曙的故园深情。
《与一块土地的瓜葛》开头写景:“有水塘,半亩一亩,不圆不方。清浅的水,深蓝。几杆短苇,瘦硬。”短而急促,近乎白描,寥寥数语,情景交融。后面气息稍缓,句子变得长,转而叙述亲人的亡故。
《咸》写盐城小吃,咸菜·酸菜·菜干,酱油脚子·苋菜咕·辣椒糊,萝卜干·瓜纸,麻虾子·蟹蚱·泥螺,无一不是市井饮食,的确适合充作围桌而坐闲话家常时的佐物。我猜想孙曙钟爱此二文,他的写作植根于脚下的土壤,是从这块地里生出来的绵绵瓜瓞。大河堤、蟒蛇河、洗把澡,往昔烙在骨子里。
人命如芦苇。水塘是大地睁开的眼睛,看尽了生生死死。《身体里的黑暗》更让人痛彻。肾、腺体、淋巴、胃、血、骨、肠、心、臀与肛、脑、肝、肺、子宫,一个一个器官,牵连一场一场疾病,带动一次一次哀恸。孙曙以写作翻捡旧影像,叩问命运的寡恩残佞。我的家人前段时间经历了同等折磨。人到中年,心有戚戚,我们终将迎来亲人的一一离去。回头再品那些吃食,恍然活着还是很好的。
吴地多俊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年汪曾祺先生亦曾乐道《故乡的食物》,讲了一通咸菜和茨菰的“坏话”,最后却说“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菰汤”。说到底,抚慰我们的,终究是一碗一碗家常的热汤。这是“天凉好个秋”的慨叹。
这几年,游记的名声不算很好,似乎作家们随时随地都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千秋逆旅,面对名人住过的屋、睡过的床,蘸一些史料,添一点八卦,即成就一篇宏大的“文化苦旅”。这种写法或有些道理。阿兰·德波顿亦说过,旅行是哲理和文化层面上旅者的心灵与旅行地之间的共通和默契。不经人文之酝酿,旅行只是走马观花。但倘若一味沉湎故纸堆,那干嘛要出门呢?
幸好孙曙拿捏得当,主观审美有相当力度。凝视寒雨连江的漆黑夜景,观望红叶满山的栖霞丽色,最撼人当属《北》。不说北方而唤之以“北”,这是一个南人伫立在崩落飞流的壶口瀑布,为眼前美景所激荡,升腾而起的对话欲望。秀丽江南陶育的文脉,遇见莽阔荒朗的北地,经受撞击引出的对浩浩苍穹的感慨,自然衍发共鸣,而非硬掰扯的夹生的掉书袋。
文集收录三篇批评:《晚期青春期女人萧红》《公民鲁迅》和《胡适身份认同性别认同的“徽州叙事”》。时隔几年,再次见到孙曙飞扬遒荡的剥洋葱式随笔。这几篇文章的共同特点,抓住了“身份认同”这一核心命题,通过文本分析和人物经历重新审视作家的形象。当然,孙曙眼中的作家之“身份”未必就如此,他所依赖的弗洛伊德式的推断未必就确当,但他从前在《文字欢场与声色天下》里所表白的,因“预知地火即将喷发而战栗而放声”之愿望更见清晰,这是他作为批评家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