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买蜂糖,土蜂糖。
以前,话里带个土字,多半不怀好意,用来嘲讽:土巴老,土包子,土里土气,土不拉几。如今,观念不同了,原本遭人嫌弃的土字也翻了身,变得洋气起来。你看清楚,我这是土猪肉,我这是土茶油,我这是土……这个土字,往往咬得格外重,听起来傲气十足。世间的事真是看不透,就像潮水,时起时落,谁也莫把话说死了。
找土蜂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打了好多电话才知道成哥那里有。成哥是我的邻舍,原先住在我老屋后山外的狮子庵。山里地广人稀,隔个十里八里的都叫邻舍,农闲时节,红白喜事,相互之间都会走动。几年前,他家搬到了镇上,山里的老屋没舍得拆,闲着觉得可惜,用来养蜂。
那天,我在镇上搭了成哥的摩托。刚买几天的摩托,在沥青路上跑得飞快。天阴凉,太阳躲在云层里,店铺,稻田,三三两两的菜土,被一阵风远远丢在了后面。经过一户人家的屋角,拐进一条泥巴路,摩托开始左右颠簸。我说,成哥,没有事吧?他见我怀疑他的车技,觉得受了轻视,侧过头大声分辩,那你放一万个心,这条路我一星期跑两回,眯着眼睛都没事。他不是说放一百个心,说的是一万个。我也就信了他,把心放回了原处。
沿河走了七八里,到了狮子庵冲口。这里有一座水碓,我小时跟着祖父来舂过米,上小学后和三哥一起在这里钓过鱼。隔了十几年,水碓没有了,其它地方倒没怎么变。空气湿润,青山重叠,河水哗哗地流,到处传来鸟叫声。依偎在山脚的泥巴屋,关着窗,大门紧锁,门两边的红对联,在风飘雨洗里泛了白,已看不清上面的字迹。越过满是杂草的屋坪,可以看到窗子上结着的蛛网。成哥告诉我,这里几十户人家,都搬到山外去了。
在一座木桥边,成哥熄了火,支好摩托,他说快到了,下来歇口气。我和成哥坐在桥上抽烟,路边的田里,禾苗长势很好,绿油油的,冒着烟。我说人都走了,为什么地没荒呢?成哥说,都是做功夫(种地)的人,怎么会让地荒掉?荒地,那是一件卖祖宗的事情。他吸了一大口烟,现在不像以前,以前是地听人的,想尽法子提高产量,死命放化肥,打农药,谷都是化肥农药泡出来的。人吃了生病,地也累得不行,一天天板结了。结果伤了人,又伤了地。我说现在有什么不同?他说现在是人听地的,不放化肥,割些草沤了当肥料;不打农药,长成什么样,结多少谷,都是地说了算。这样一来,人吃了放心,地有了喘气的机会,产量也没见得低多少。这么多年过去,我真是不能拿老眼镜看事物了。我惊讶于一个农民,怎么能说出这样有见地的话来。在地里滚了半辈子的农民,到今天,终于理解了土地,懂得了土地,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说话间,一根烟在寂静里化作了烟灰,我们继续赶路,没多久就到了成哥的屋坪里。成哥开了锁,吱呀一声打开大门,提着一个铁皮桶出去了。我坐在门口,顺着成哥的背影望过去,屋坪里铲得光溜溜的,正对着门的是一棵枣树,虬枝纷乱,细碎的叶子在风里摇动。右手边一口大水缸,水从一根竹子里出来,流进缸里,翻起朵朵白花。水缸过去三棵桃树,枝丫上坠满了青果。树下的菜园里,种些辣椒,黄瓜,茄子,入眼一片青葱。屋檐下挂着蜂箱,蜜蜂钻出那道窄窄的缝隙,飞过屋坪,消失在远处的山影里,丢下密集的嗡嗡的叫声。
成哥用木勺舀了满满一桶水回来,提着进了灶屋。他把水倒进洗干净的水壶,在灶膛里添柴,点火,火苗呼呼地响,炊烟从灶里出来,一股熟悉的味道在屋子里飘散。一会水开了,哗哗地响。成哥拿来两个草绿色的搪瓷缸,撮一撮老茶叶放进去,茶叶在开水里翻滚。我这里没有好茶叶,你莫见怪。成哥一脸歉意地说着。我说这个很好,在城里有钱都买不到。成哥听了,呵呵地笑。
我们在厅屋里喝完半缸茶。成哥说,去割糖吧。说完他起身从身边的柜子里拿出一捆香,抽六七根抓在手里。这个我有印象,是熏蜜蜂用的。几间屋子里的墙上也挂着蜂箱,每箱之间隔一米多远。成哥走到蜂箱边,揭开盖子看一下又盖上,他默不作声,一箱箱看过去,翻到灶屋里那箱时,成哥说,这箱可以割了。
成哥把蜂箱底板打开,一团团的蜜蜂在那里蠕动。我说不会蜇人吧?成哥说不会。他点了香,把香头子上的烟对着蜜蜂吹过去。吁——他吹一口气,蜜蜂往上挪一点,再吹一口气,再挪一点。过一阵子我看到了蜂巢,白色的,金黄色的,褐色的。成哥拿起准备好的菜刀,沿着蜂箱的四壁依次割下去,割完最后一刀,一块四方的蜂巢就取下来了。他重复着这套动作,一会割了满满一铁皮桶。成哥说,够了,不用再割了。
成哥合上蜂箱底板,从碗橱里拿一双筷子出来。你试试,那种白色的是最好的。我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股带着花香的甜在我的舌尖上缭绕,唤醒了我沉埋的记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鸡鸣狗吠的村庄。成哥没有问我味道如何,他已经从我的笑容里找到了答案。他说,放在山上养的可以搬动的那种,是摇糖,一年最少可以摇四次,糖里水分和花粉多,比起这种,味道营养都差远了。这种是老式的养法,一年只能割一次。我是在山里长大的,成哥说的我知道,我要找的就是这种土蜂糖。
把糖装好,成哥往杯子里续了水,我们坐在厅屋里接着喝茶,东一下西一下地聊天。我问成哥,你在镇上住了这么久了,觉得哪里更好?成哥说,冲里山好水好空气好,就是买东西和细伢子读书不方便,要走十几里路。住在镇上,这些事就不要想了,所以都搬出去了。我说你养蜂现在收入如何?成哥笑着说,还算可以吧,比摇糖产量低,但我养得多,一年也能割一千多斤。我说那比我强,都上十万了。他笑,上十万没有,也就七八万吧。我一星期来两回,其它时间做点小工。现在这个社会,只要你不懒,日子就好过。成哥一脸的满足。他接着说,我和一些邻舍说好了,过几年我们老了,就搬回来,镇上的屋留给孩子,反正这里的屋也没拆,简单刷一下就能住,随便养点种点什么,日子都差不了。我相信成哥说的是心里话,再次回到村庄,不完全关乎血脉与故土,生活的路,就是一条回到心灵的归途。
不知什么时候,天落起雨来,雨把这个小山村洗得清清亮亮。蜜蜂没有停歇,在雨中照样来回穿梭。一只鸟停在瓦檐上,唧唧喳喳地叫着,伸出爪子梳理蓝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