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人说带客,就是邀请客人。我的小舅舅带我去吃饭。他说我有十年不去了,这回碰巧表弟妹们回来,让我一定去住两天。
小舅舅在我记忆里印象很深刻,因为小舅舅待外婆最好,外婆又待我最好,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他们住在镇南边的村子里,以前去镇上,那儿是必经之路,后来公路改造,小村一下子冷清多了,这也是小舅舅说我十多年不去的原因——总也走不到那儿。
小时候我们去镇上没有汽车,只靠两条腿,当然要选择最近的路,外婆所在的村子让我倍感亲切。那是一个很明亮的小村子,很小很小,一条笔直的砖铺小街,南边一条河,河岸一排白杨树;北边一排人家,坐北面南,小院里梨桃成阴。学校组织去镇上电影院看电影,途中一个个渴得嗓子冒烟,走到外婆家所在的庄子,好似遇见救星。我和好伙伴溜进外婆家厨房,趴在水缸口,一人喝两瓢,出来后迎接的是其他同学羡慕的注目——他们哪有外婆在这里噢。
最妙的是冬天从外婆庄上经过。一入冬至,年味就浓了。常有背竹筛、扛铁铲、围大护衣的人,这就是搂炒米的。我们那儿搂炒米的日子只那么几天,平时不搂,所以颇觉隆重。各家各户都要搂炒米,接搂炒米的户家要有能坐下直径二尺二寸大锅的灶。比人高的芦柴背来了,大扁扛来了。每家每户搂的炒米不是三斤、五斤,而是要够一年吃的。我们那儿家家户户都有炒米坛子,平日无事,人来客去,没东西招待,为应急,抓把炒米挖勺糖,开水一冲,炒米茶一碗,待客的礼数就到了。讲究一点的,再在炒米茶里卧两只荷包蛋,那是相当刷刮(方言:漂亮)了。
外婆给我吃过一碗特别的炒米。那一次正逢外婆庄上搂炒米,整个庄子热吵吵的。有人告诉外婆我来了。外婆忙把我带到搂炒米的锅前,大师傅的脸被烟熏得乌黑,听说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他的铲子一下一下搅,锅里的炒米雪花般沸沸扬扬。搂炒米是放沙子的,铲子一动,沙啦作响。灶下的锅塘火旺旺的,一屋子人闹嚷嚷的,外婆从筛好的笆斗里挖了一碗热炒米,旋即拌上砂糖、香油,端到我手里:“乖乖,快吃,香呢。”第一次吃干拌炒米,真是香啊,好滋味一记就是十几年。
后来外婆老了,七十六了,她说人老了不能惹子孙嫌,她怕人嫌她邋遢,坚持一个人搬到河南岸住。河南岸以前全是菜地大田,一间草屋,两只羊,一条狗,一只猫,一群鸡,外婆从七十六守到八十三。其间有趣的记忆不少,我们去舅舅家,舅舅做了好菜,喊她不来,就用大澡盆把菜从河北边推到河南边;或者我们吃了晚饭,从很远的小桥绕到河南岸外婆的住处,蜷在外婆铺着厚稻草的床上,听着第一声春雷隆隆作响,幽蓝的闪电从小窗边掠过,雨哗哗在头顶倒,听着,听着,声音小下去,我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