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贞喜的小说横跨了纯文学和大众文学两界。相比一般大众文学,她的作品更重视思想意蕴和文字打磨;相比一般纯文学,她的作品更重视情节和悬念设置,这样她就兼容了两方面的优势。当然,读她的作品会使大众文学读者觉得更过瘾。这些特点,集中表现在她的长篇小说《鸳鸯茶》里。
《鸳鸯茶》前半部读起来需要些耐心,似乎叙述内容是平淡无奇或司空见惯的。女主人公裴香茗在国外留学两年,回到作为茶乡的老家,依婚约与沈不离结婚,却并不幸福。其间认识了同样具有新派思想的谭新远,产生情愫引出波澜,这点波澜仍然是不足为奇的。但这一切都是为了铺垫,在默默营造某种暗潮涌动的情境。果然,进入后半部,被缓慢集聚的能量爆发了,掀起了惊天浪涛,读者也被卷入其中挣扎。
与普通纯文学作家惯于日常化叙事的做法不同,贺贞喜善于或乐于在文本里埋藏和显露重大的秘密,形成摄人心魄的悬念。裴香茗先发现沈不离养有侧室贺秋琳,后发现道士云深长相酷似沈不离,又发现山洞里囚禁有沈名嗣,再发现茶山主人沈不离失去了嗅觉和味觉,接着发现贺秋琳并不那么真爱沈不离。所有秘密其实在前半部都露出端倪,只是读者未曾注意,而读者读到这里,已万难释卷而去。悬念和秘密同样是小说技巧的杀手锏,被贺贞喜挥舞起来是颇具杀伤力的。
普通纯文学小说也精心设置人物关系,但贺贞喜建构的人物关系是非同寻常的和走向极致的。裴香茗与谭新远相爱,但中间横着丈夫沈不离,以及不准许她脱离家庭的沈老夫人;裴香茗本想和沈不离好好做夫妻,但中间横着偷偷被养的贺秋琳;林如意嫁给裴世杰,中间又横了一个灵越;沈老夫人一心扶持亲子沈不离继承家业,为此不惜将庶出的儿子沈名嗣打入深洞,却不曾想儿媳救出了沈名嗣,反将她锁进佛堂。总之,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确定意志,但每个人都处在人物关系的威胁和陷阱中,迫使他们将意志推向最大化,也就更淋漓尽致地展示各自的性情与品性。同时,这里每个人物也都可能在外来冲突中改变自我和既定方向,如裴香茗对沈不离由决绝转为理解,对沈老夫人由憎恶转向同情,对沈名嗣由同情转为憎恶,等等。应该说,作者是长于编织情节和讲故事的,她的情节和故事都是完整和有力量的,它们并没有压倒人物,反而使人物得到充分的展现。
与寻常大众文学不同,《鸳鸯茶》埋藏有较深邃复杂的题旨意蕴。作品以民初一处封闭的乡村为背景,展示了辛亥革命后清新空气的拂入和封建传统社会的瓦解。旧宗法制度下,男人是可以纳妾的,作为对正室的补偿,庶出的子女又无法获得正统地位,这种伦常的制约并不能维持家族的平衡,倒是酝酿着使家族土崩瓦解的危机。作品正是通过沈家、裴家等发生的一连串事件,造成的家破人亡的结局,呈现了旧世界崩溃和新世界到来的趋势。文艺作品是能够超越时空的,虽然小说描绘的只是上世纪初的画面,却处处带来现时代的气息,使读者感受到改革现实的氛围,这正是作品一种不可忽视的成功。
当然,实现这一切又都需要有“修旧如旧”的写作功底,以作者能否真切地重现历史细节为前提,这方面贺贞喜的表现也是不俗的。譬如,小说中生动出现的大小纠葛,多由西风东渐引起,包括裴香茗起名裴多菲,谭新远剪发气死父亲,医生的听诊器接触了裴香茗身体,裴香茗走路露出了脚踝,谭新远用上了自行车,裴香茗敢于向婆家提出离婚,等等。这些事件的刺激性只发生于那个时代,同时鲜明点染出那个时代的一些特征,满足了读者从陌生感中找到趣味的心理。
对于茶文化的渲染,也是这部作品的一种题材特色,但作者没有滥用篇幅炫耀自己的专业知识,主要使茶园生涯成为介入人物命运的动因,如对沈不离家族地位的影响。这也显示了作者的一种成熟。
以沈名嗣的城府,他被关进洞里十数年不得逃出,多少让人感到不近情理,这在纯文学作品里是难以出现的情节,但在大众文学方面,又是读者所不愿追究的,它强化了故事的感染,也表明了作者在两类文学价值观间的一种取舍。总的来看,贺贞喜走出了自己独特的创作路数,在这条路上她是可以很有作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