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又逢冬季枯水期,湖身已瘦去几握。“几握”是什么概念呢?请别用“减肥”之类的俗喻扰乱自己的想象力,不是轻减,而是摇身一变,唐代美人杨贵妃变成了汉代美人赵飞燕,这是大自然的魔法表演。
看看湖上那些游船吧,丰水期,它们在波浪中颠簸摇晃,新手总是难脱醉驾的嫌疑。眼下,湖瘦了,游船平稳了许多,欢声笑语随风而散。那些向来激进的快艇有了更为激进的冲动,尽管它们只需眨眼工夫就能穿过狭窄的桥洞,把速度和激情演绎到爆缸的地步,但掀不起大浪,就赚不到吆喝,费力不讨好的表演反而有些徒劳和滑稽。
湖瘦了,岛的胆儿就肥了。都说湖上的几座小岛“卧有卧相,坐有坐相”,可平时,我只见过它们的卧相,湖水宛如锦被,从三面把它们包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头面来,酣睡太香,却不肯给闯入者留下一隙半罅的盗梦空间。现在,几座小岛全都趺坐在湖心,你眺望它们时,它们也在眺望你,还似乎在频频打招呼:“你好啊!朋友。北风捎来了鹅毛信,真要是落一场久违的大雪,我就表演一夜白头,只怕又是空盼望了。”
岛上的树木,昔日只觉得蓊蓊郁郁,经过风刀霜剑的删繁就简之后,现在显得格外挺拔。我在林中徜徉,听见鸟儿的问答,也是关于大雪的。鸟妈妈、鸟爸爸说到“大雪”二字就兴奋,那是它们初恋的记忆,青春的怀想,那支歌是怎么唱的?“雪越下越大,爱就是暖巢,我们赶紧回家”,歌词都快忘光了,这多不像话!小鸟在一旁不厌其烦地问东问西,雪是什么模样?什么颜色?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它全都不清楚,这可不能怪它懵懂无知,它出生后一直没见过雪花啊!
别说鸟儿,就是我,走在湖边,也记不起哪年哪月见过一场鹅毛大雪了。可不能简单地说南方大雪本就不多,小时候,大雪是冬天的标配,年年都不会爽约。打满补丁的棉衣很单薄,裤筒和鞋袜里仿佛灌满了冰,被子冷得赛过千年玄铁,大雪说来就来,赖在地上很多天都不肯融化。我记起来了,七岁那年,我独自在门外的禾坪上垒了个大雪人,为了喜兴,也是为了逗乐,我从家中挑了一根大胡萝卜充当雪人的鼻子。哈哈,酒糟鼻,没错!可是家中的老大和裁判长是父亲,他对我的创意不以为然,道理很简单:胡萝卜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玩的。结果,他撮起雪团追打我,在雪地上,我跑得比兔子还快,跑丢了一只鞋竟然都不知道,最不可思议的是,待父亲回转身,我竟用雪团还击他,瞄得很准,掷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雪团迸散时,发出“噗噗”的声响。就那次,也只有那次,父亲跟我从禾坪打到菜地,再从菜地打到稻田,把雪仗打得不亦乐乎。家中那条名为好汉的黄狗也追了出来,在雪地里狂奔欢叫。父亲一向老气横秋,这天却仿佛返老还童了,脸上不见一丝愠色,倒是漾出了笑意。大雪真是好东西啊,待到邻家兄弟也跑来加入雪仗时,我们就是上阵父子兵了,我和父亲的双打配合将邻家兄弟打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那个大雪天,是我见过的父亲最开心的日子,也是我一生中最畅怀的日子之一。父亲去世已20多年了,40多年前的那场大雪却还在我的记忆中尚未融化,那根胡萝卜也还在充当大雪人的酒糟鼻,它跳出了菜谱,就像孙悟空跳出了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回想起这幕往事,应该流泪才对,可是我笑了,就在这湖边,就在这岛上。
湖真的瘦了,湖湾里的残荷悉数露出长茎。“留得残荷听雨声”,纯属诗人的雅兴,我坐在凉亭中听过一回,却兴味索然,因为雨打残荷的声音毫无乐感。也许还是心境不匹配的缘故,必须让自己的内心完全空静下来,或者满揣着寂寞来听,风味和感觉才恰好吧。烦嚣盈耳,内心的空静难以做到,寂寞也不是那种能够开花结果的寂寞,手机总在口袋里发出各种声音,微信、短信的提醒倒在其次,那些要贷款或卖酒给我的骚扰电话才叫无限殷勤,我在湖边,在岛上,它们都能如影随形,我拒绝了这通电话,还会有人追来另外一通。
岁暮天寒,湖水清瘦,念想比断线的风筝飘得更高更远,就让它们多飞一会儿吧。这时,我看到一位比湖水更清瘦的女士牵着一只白色贵宾犬在湖堤上漫步,红红的小袄子,红红的小鞋子,这是那只狗狗的装扮,好喜气的装扮。
我拍拍额头,再仰望高高低低的浮云,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成语来——白云苍狗。顿时意识到,狗年真的快要进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