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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糖团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作者:刘仁前 编辑:王进文 2018-02-11 09:2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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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下这一题目,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幅画面:大年三十晚上,在堂屋的电灯下,我们兄妹四个,挤在父母身边,围坐在大桌旁,自己动手,包糖团。那是一家人欢天喜地吃好年夜饭之后的事。

  包糖团之前,我和父亲有件重要工作要做:敬神。我的家乡在苏中地区,父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又读过几年私塾,自然会讲些旧时的礼。

  敬神,主要的祭品是“三呈”:鱼,豆腐,猪肉。鱼,多为一条鲫鱼;豆腐,一方整的,不能散;猪肉,需在开水锅里“焯”一下,且配有“冒头”和“冒子”。这“冒头”,抑或“冒子”,原本指文之序言,鲁迅先生在《彷徨·孤独者》中有“先说过一大篇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这样的句子。此处用其引伸义,意为不重要的搭配物。这里的“冒头”是一小块猪肉,听父母亲讲,无论什么时候,猪肉不能是一块,一块便是“独肉”,含吃“独食”之义,引之为“毒肉”,不作兴。须有“冒头”。“冒头”和“冒子”原本意思相近,这里的“冒子”指拴肉用的草绳。早先便是几根稻草,能拴住肉便行。

  此外,酒是少不得的。得是新开的,满瓶酒,白酒。已经开了瓶的酒,再敬神,不恭。一瓶酒,配三盏小酒盅。还有就是黄元、香和烛台。这里的黄元,乃敬神专用之物,纸质,绘有神灵图案,因其色黄而得名。

  我们家敬神程序多半这样:父亲先洗了脸,在家神柜上摆好敬神所需之物,点燃烛台上的蜡烛,之后手持黄元和香柱,在家神柜前下跪(母亲早备好了软软的草蒲团),作揖,给神上香,敬第一杯酒,每盏略加少许。因敬酒要敬三次,一次添满杯盏,后面难办矣。父亲有的是经验,这样的小环节,自然会考虑周全的。

  待三次酒敬过之后,父亲便会点燃黄元和手中一挂小鞭,向家里喊一声:“放炮仗啰!听响——”因家中有小孩子,提醒后好让孩子们注意,不至于吓到。怕响的孩子可捂住耳朵。一阵短促的“噼啪”声之后,便是我的“主场”:燃放长鞭,那可是真够长的,两三米总是有的。那“嗤嗤”声过后,一阵长时间、剧烈的鸣响,“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耳朵被炸得有点儿吃不消呢。且慢,吃不消的还在后头呢!

  紧接着,父亲和我一起点燃一种叫“天天炮”的大炮仗,一般是十只。取十全十美之意。我和父亲各点五只。“嘭——啪!”“嘭——啪!”只见一束火花直窜入年三十夜的夜空,火花四射了,心花怒放了。妹妹们是插不上手的,放这样的“天天炮”有点危险,稍不小心就会受伤。炸伤手,炸伤眼睛的,都有。其时,无现在的连响礼花炮,点一次,响50响,100响,随你选。时代毕竟不同了。禁放鞭炮的呼声越来越高矣。

  我和父亲敬神放鞭炮时,母亲也没闲着,在进行着一件同样重要的工作:和米粉。米粉,是年前母亲精心准备好的,预备着过年时用的。这米粉,是饭米(顾名思义,平时煮饭之米,多为籼米,较糯米粘性差)和糯米混合而成,和米粉时得考虑其粘稠度。和的过程中,水的份量要恰好,过多,过少,皆不能和出米团的最佳状态。米团,讲究的是软硬度,粘稠度,都达到最佳点。说得玄一些,和米粉者,必须掌握米粉的性子,要知其根底,是吃水多,还是吃水少。而不是仅靠现场看瓷盆里的米团是烂了还是硬着。这点儿名堂,当然难不倒母亲。每年都是她想方设法,准备下这过年用的米粉,有时候还到外婆家去“借”。说是“借”,我从没见“还”过。妈妈说,这是外婆的一个策略。外婆生有七八个子女,母亲最小,偏爱一些,也正常。那年月,家里宽裕的人家不多,要是舅舅们、姨娘们都到外婆门上要这要那,外婆再富余,也不够分的。这“借”,他们也就没话说了。当然,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对外婆也最好,最贴心,最舍得给。

  母亲和米粉的当口,三个妹妹也没闲着,除了看我和父亲放鞭炮,还有就是,分配大年初一早晨扎辫子的头绳儿,各种颜色。过年当然选红色,但红也好多种呢,大红,粉红,深红,紫红……母亲真够细心的,想着法子让妹妹们开心。当然,这些头绳儿,即使当时不一定全派上用场,也浪费不掉,能用一年呢。想要新的,只能等下一年啰。妹妹们还会相互比新衣裳的花头,看哪个身上的花头好看。在母亲眼里,姑娘家还是打扮得花蝴蝶似的好看,讨喜。所以,过年,父母亲手头再紧,也要给她们买件新衣裳。不一定一身新,但大年初一走出去,让人家一看,浑身都有一股新鲜气。母亲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自己的细小的,穿得叫花子似的,做家长的脸也没得地方放。大人穿得丑点儿,人家能体谅的。”因此,父母亲很少添新衣裳。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有钱没钱,洗洗过年。我印象里,父母亲做件新衣是要过几个年的。也就是正月里过年几天穿一下,年一过立马脱下洗净,折叠整齐放回箱子里,等下一年再拿出穿。如此,外人看上去,还以为是新添置的。

  等到母亲把和好的米团端到堂屋的大桌子上时,一家大小都围拢过来,共同完成一件最最重要的工作:包糖团。

  这时候,父亲已又一次洗手,拿出糖罐子,芝麻罐子,准备做包糖团需要的馅儿。糖团的馅儿,在我们家有两种:一种是直接放糖包的,多为红糖馅儿。另一种是将芝麻捣烂成粉末状,和红糖混在一起,制成芝麻馅儿。这芝麻馅儿,比起红糖馅儿,更多一层芝麻香。我们家包糖团,有趣的是妹妹们。她们仨总是要比试包糖团手艺的高低,有意在自己包的糖团上做记号,好在第二早上,父亲下糖团时做个终裁。

  一盏灯照着,一家人团团地围着,开心地说笑着,并不影响手里包糖团的活儿。这便是一年中最快活的时光。包着包着,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沸沸扬扬,飘飘荡荡。不用多会儿,白了天,白了地,白了树杈,白了村庄。父亲朝门外望了望,说,“这是瑞雪,好着呢。”

  是啊,瑞雪兆丰年。庄稼人,能盼上一个好年景,比什么都重要。

  在我们那里,流传着一句俗语:“大人盼种田,小孩盼过年”。大人盼种田,其实就是盼望有个好年景,风调雨顺。而小孩子盼过年,聪明的读者,肯定已从我们家兄妹过年的情形当中,体会一二矣。说实在的,乡里孩子,还能找出比过年更快活的时候么?即便有,也是少得可怜的。

  过年,小孩子在家里家外都能得到好。家里做了新衣裳,给了压岁钱,还能吃上糖团这样令人垂涎的美食;在家外,便是满庄子的拜年,花生、瓜子满袋装,偶或有意外,也会有人给红包的,两三毛钱吧,心意罢了。还有就是,大年初一早晨,吃糖团。这可是那寡汤寡水的薄粥,怎么比,也比不了的。

  前面已经交代,这糖团,糯米粉为主要原料,配以适量饭米。淘好的糯米,在米箩里,爽干,涨上一个时辰,再拿到机器上“轰”,石磨子上磨,碓臼上捣。考究的人家,还是喜欢在碓臼上捣。虽说费些工夫,费些力气,但捣出的粉,比机器“轰”、磨子磨的要细、粘。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那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包糖团。和好的米团,弄得粘粘的,软硬适宜。就到瓷盆里,掐坯子,一个一做。先将坯子做圆,中间捏成洼洼的装上小半勺子糖,多半是红糖,再慢慢合拢,捏起,搓圆。之后,一只一只装到小脸盆儿,抑或小竹匾子里,覆上湿毛巾。初一一大早,烧开水,下糖团。

  在我们家,这道程序多数时候是由父母亲来完成的。大年三十晚上,一夜的兴奋,初一早晨,我的妹妹们都迟迟起不来。这样的时候,父母亲会先给我倒杯红糖茶,吃点儿京果、云片糕之类。等到她们仨都起来,相互拜了年,之后,逸事逸当,一家人团坐到大桌上喝茶、吃糖团。这糖团,咬在嘴里粘滋滋,甜津津。真的好吃。

  过年吃糖团,团团圆圆的意思,大吉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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