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的新书《告密者》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四个中篇,六个短篇,通读整个集子,无论长短都美不胜收。个人最喜欢的是《某种自杀的方法》,一个背景相对模糊的故事,简单的人物和情节,却有很强的带入感,让我想起罗伯·格里耶的《吉娜》,人物都具有模特化特征,仿佛他们在月光下的小镇做着灵魂表演,而这个小镇与彼岸世界直接相连,最后,男女主人公通过药片到达了那个世界。这完全是一个童话故事,然而又是那么真实美好,是一个诚恳的心灵故事,哀而不伤,舒活酣畅。《尖叫的碎片》是其中技法最纯熟,最具现代写作意识的一篇,这篇小说采用套层结构模糊了现实与文本的界限,如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让读者心甘情愿地迷失于作者所铺展的叙事疆域之中。
墨白小说的题目多为名词性短语,如带“者”的题目就有《梦游症患者》《讨债者》《孤独者》《告密者》《逃亡者》《迷失者》等,而名词意味着对表现的定义,倾向于揭示一种稳定态,它不像动词那么激进、游离、前途未卜。墨白想要拿稳一个人、一种东西,想用强大的精神力量去定格他笔下众生的生命。《讨债者》死在漫天风雪里,但作为一个满怀渴望的灵魂,他在我心里却将长久地活下去——这就是文学艺术的魅力与价值。
墨白小说中人物的社会身份是公开的、明晰的,不需要读者去猜测,比如民工、乡村麻友、小说家、小学生、精神病医生。这些人物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空间和精神世界,为自己的外部环境和命运所苦恼着。王安忆曾说,小说要解决人物的生计问题,就是说,人物要现实地存在,具有毋庸置疑的信度。墨白小说中的人物具有这种现实性、开放性,但同时内在又是封闭的,比如《事实真相》完全是民工来喜的内心独白,其他人物只是影子似的游离于他的身旁,他的意中人小巧则从未出场。墨白小说中的人物就这样在封闭中发展着自我,在意念中与亲人和世界对话,顺着命运的漩流演绎着自己的人生。小说将人物置于想念的状态之中,从而塑造出一个情感饱满的“念”的世界。
小说人物可以带有作家的影子,但不能全然是作家本人的翻版,这就要求作家要尊重人物自身的独立性,在倾注感情的同时,注意放飞人物。墨白的小说很好地处理了这种关系,将注意力放在人物当下的处境中,让人物随情境不由自主地爆发出内心独白,这让我想起《又见炊烟》里的一句歌词: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梦里。小说人物恰如彩霞,翩翩飞入墨白梦里。有时,我能明显感到人物内在的缠斗,这是富有现实意义、独具墨白特色的缠斗,就像墨白的名字:一个墨,一个白,既分明又纠缠,使小说始终处在胶着状态中。这一特点在《事实真相》《一个做梦的人》《隔壁的声音》等篇目中都有体现。
墨白着意让小说人物活在当下,有即时感,读者由此感到小说的下一刻并不在计划之中,人物仿佛自带一股向前的冲力,这股冲力造就了悬念,也使人物命运奔腾起来。墨白曾说:当下这一刻就是我们生命的总和。我认为这句话贯彻到小说中,就是人物的生命总体呈现为他立足于当下的紧张感、渴望感。
除了《阳光下的海滩》这一篇,小说集中其余全部都与锦城或颍河镇有关。这不是偶然的,墨白在他的创作谈中这样说:“一个好的作家,必然是立足于本土经验和本土意识的,无论他接受了多少外来的观念和叙事手法,最终他还是要回到他熟悉的那片土地,所有的观念和方法都是为了表现他所处的社会的精神实质,为了表现他对所处世界的真实感受和发现。……这样他的作品才能根植于大地。”的确如此,作家离不开孕育他的那片土地,他的眼光不可避免地带有地域特质,这一点并不能减弱作家观察世界的力度,反而使作家更加富有真实的力量,使他的作品具有永恒的可能性。
墨白的小说是自由的,他将目标指向人类幸福,虽然他笔下的主人公常常身处泥淖,但小说正是通过直面现实的书写赐予我们超拔的勇气。书中摘引了丹麦哲学家克尔凯戈尔的一句话:“如果重复是可能的话,它将使人类幸福,但是回忆则给他带来不幸。”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类幸福自有其秘径,我们应当摒弃将自己等同于上帝的妄想。
(《告密者》墨白/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