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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有桑有柘

来源:文汇网 作者:何频 编辑:王进文 2018-05-11 09:36:20
时刻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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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三新郑祭黄帝的时候,与之交界的新密、荥阳,还有豫中的西平县也要祭“蚕神”嫘祖。尤其西平,这里称嫘祖故里当仁不让,当地百姓,一年两次祭祀轩辕黄帝的原配夫人嫘祖———紧挨着三月三,农历三月初六是嫘祖冥诞日;而四月二十三小满节气这天,小麦泛黄的时候,蚕茧刚下来就热热闹闹举办庙会谢“蚕神”。此庙会是载入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

  说来这中原地带蚕桑故事多多,南太行上下古来蚕桑业也甚是发达。我曾在文章里叙述自己在晋东南阳城县的闻见,对蚕桑业至今还是当地的支柱产业之一而惊奇。回忆我们兄弟姊妹在老家与爷爷奶奶共同生活的时候,家里养猪养大牲口,但春来依旧也要喂蚕。郑州现在桑树稀少,每年4月里洋槐树开花的时候,总有年轻的爸爸妈妈,带着孩子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桑叶采桑叶偷桑叶,喂宠物蚕宝宝。当年我们随便够桑叶喂蚕,山里人不叫蚕宝宝,也不叫养蚕,直说喂蚕。蚕茧收获了,我的奶奶(那时候奶奶可能六十岁不到)将做饭的铁锅洗净了烧水,煮蚕茧缫丝,用线拐子缠丝,在线绳上晾丝。然后,带我翻过东坡,去山外边赶会把丝卖掉换东西。那时候老家人不仅喂养吃桑叶的蚕,还喂过吃臭椿树叶的柞蚕。柞蚕,我们叫柵蚕。那种蚕发黄,不限于春天喂养,也不宜少年游戏喂养,带着刺毛很吓人的。

  “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门前不栽鬼拍手。”尽管还喂蚕,桑树在我们老家是自生自灭的,没有人刻意种桑树,但桑树与构树一样,生生不息,有土地处即有桑树。构树我们叫构朴栳的,灌木形状为多。冷不丁地,它们会在人力不及的拐弯抹角处兀自长成树。人们害怕充满野性的它与庄稼争地力,“恶竹应须斩万竿”的,尤其是对于构树,基本的做法是赶尽杀绝。仅从用材林而言,过去,我们村子人工种植有用的杂树分别是———椿树、榆树、杨树两种(白杨青杨)、槐树两种(国槐洋槐)、黄楝树、苦楝树和泡桐树,以及绿化荒山的柏树松树。上世纪70年代以前,山村还没有行道树的概念。2005年开始,大家决定编写村志《北洼村志》的时候,预设的内容第二章是自然环境,其第二节讲生态植被,分野草、野果和灌木、乔木两个部分。我们很认真集中了一下树木、草木的名字,发现有种很特殊的灌木,包括支书和退下来的会计,竟然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这个时候,我在老家上学时的老辈,我的爷爷奶奶那一茬人基本没有了。没有长老可以询问。

  此灌木植被面积不大,却联系着村子的水利史、采矿史和搬迁史。《北洼村志》记载,1958年春季,县政府发动好几个地方的人,集中到山里来,在北洼村开工修大水库———将素来叫东河的弯弯曲曲的一道山涧拦腰筑坝,把汛期的山洪截住,企图赖此解决山区人畜吃水困难。但三年不到,上级又下令把这个水库扒掉了。而水库完工的时候,指挥部在大坝西头的高地上,特地修建了一个纪念亭,并立碑两通,刻了碑文与光荣榜。村人形象地叫它八角亭。已经是1960年代后期了,我们放学或割草的时候,跪骑马爬,尽情在八角亭和距此不远的那棵号称“天生树”的大柿树上玩耍,八角亭凸起的地基上长满了那带刺的灌木。

  后来山里驻扎部队,得到驻军帮助,打深井提水上来,修了好几个石券的大蓄水池,村里开始通自来水了,有个最大的蓄水池取代了曾经的八角亭,八角亭和石碑被无情拆去挪作他用。80年代,开矿采煤之风蔓延,集体与个体竞争开矿挖煤,不几年就将地下水系统破坏了,大小蓄水池没水可蓄,逐渐废弃坍塌了,老村也不能住了。于是,搬迁老村建新村,从祖祖辈辈住窑洞改成住瓦房,而新村恰巧就在天生树和曾经的八角亭旁边。1985年立碑记载新村落成。这样一来,那种原本不知名而带刺的灌木,就暴露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了,不过村人对它熟视无睹。本家一个出了五服的嫂子,她的公公我叫来荣伯的,肚子里故事多。因为建设新村而和我们成了近邻,一次说起闲话来,我指着那灌木问嫂子,她听老人说名叫铁篱寨,还特别说明它的叶子可以喂蚕。我不满足于铁篱寨一名,下决心弄清楚这东西的确切植物名。我想,之所以方圆多少里没有这种东西,或许是当年庆祝水库竣工的时候,主事者特地从别处移植于此的。

  《北洼村志》已经出来了,而我的机缘得益于过后的一次远行———我第二次游北京西山的潭柘寺。这一次,细心阅读了其中的碑刻与有关说明,忽然一下子就知道了柘树,所谓“南檀北柘”的,并在古寺的岩石间认识了和老家一模一样的带刺的灌木,将二者对上了号。恍然大悟之后,再读古代的《救荒本草》和当代的《河南野菜野果》,它们一脉相承,同样有桑有柘。

  周王曰:《本草》有柘木,旧不载所出州土。今北土处处有之。其木坚劲,皮纹细密,上多白点,枝条多有刺。叶比桑叶甚小而薄,色颇黄淡,叶梢皆三叉,亦堪饲蚕。绵柘刺少,叶似柿叶,微小。枝叶间结实,状如楮桃而小,熟则亦有红蕊,味甘、酸。叶味微苦。柘木味甘,性温,无毒。

  其救饥方法:采嫩叶煠熟,以水浸洳,作成黄色,换水浸去邪味,再以水淘净,油盐调食。其实红熟,甘酸可食。

  这么说,北洼村的是枝条多有刺,且有白点的那种柘木了。可是,我们并没有见过它开花结实。

  《河南野菜野果》记柘树的地方名即小名,曰柘桑(商丘、柘城),曰铁疙针、疙针棵(开封)。其分布于全省各地,豫东平原多为栽培,常作篱笆墙。

  以柘木多刺而用作篱笆墙,分明也可以叫铁篱寨了。例如枳树枳刺,它在很多地方叫铁篱寨。巧的是,5月里桑葚红了,孙荪先生有回在微信里吆喝大家去他的“官渡草堂”摘桑果,他在中牟的别墅隔一条河,树林里有桑有柘,而柘树如桑,桑葚红紫落地之时,柘树的小球果也变红黄,这就是周王说的绵柘了,只不过孙先生不知道柘树果实同样可食。彻底地弄清了柘树的身份、名字后,我如释重负,立即分享给村里人,并当面给那位嫂子点赞。

  一如老家人的生活史屡有变迁,北洼村现在除了儿童养蚕玩耍,大人不再养蚕和缫丝。同样,村子的树木志和植树史也有了不小的变化———银杏、竹子、大叶女贞、梧桐,这些旧年不曾有的绿化树和风景树都有了,而且还有不小的一株喜树,而喜树是长江流域的标志性植物。今年清明节,我们弟兄几个约定提前回老家上坟,我从郑州赶回去,一连两天在村子周围和村里徘徊,野桑出叶了,而柘木柘刺才发芽。三十年前搬迁过的新村变老村,两层楼的院落起了好几座,还有人继续在拆旧屋起新屋。而我又有了不认识的树木———我们家前院,一户人家门前有棵被截头的小乔木状似灌木,嫩绿稠密的小叶子上面刚开过花,我真的认不出它是什么树。还是那位嫂子,她说这是棵鬼见愁。植物志里的鬼见愁即无患子,而各地名叫鬼见愁的植物我也是见过一些的,例如扬州市区古运河东岸的普哈丁墓园里,长着很醒目的一种灌木,扬州人就叫鬼见愁,可它们完全不同于眼前的这一棵鬼见愁。

  嫂子已经满头白发,比我的奶奶———当年既纺花织布,又抽丝剥茧,并且翻山越岭卖布卖丝的硬朗的奶奶年纪还大了。

  2018年4月12日雨中于甘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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