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春天一向多雨,今年下得跟端午“龙舟水”、7月台风无缝对接,春天拖得特别长。这种天气里读书,难免水分太多,多年前读大开本的《书城》杂志,记得一句话说,生活中有无数次想要逃到书里去。这句话特别适合这个夏天。
《苦雨斋背后的故事:孙氏偶记》,孙旭升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6月版,39.50元
与苦雨斋有关的总是引人注目,比如今年香港书展推出的新版《知堂回想录》。本书作者在前言里,也引用了曹聚仁写在《知堂回想录》“校读后记”里的话,说:“曹先生的工作与我的工作大小意义不同,但用意是相同的,都是怕对不起后来的读者。”作者自1954年夏天与知堂通信,一直到1966年前,十二年间共收到五十二通信札。十年动乱,红卫兵帮他破“四旧”,“他们走后,我害怕起来,所以就将书信从椅子底下取出来,卷成一卷,塞进了痰盂”。但和其他令人扼腕的焚毁名作之事不同,他事先录有副本,这可能是知堂信札独一无二的保存方式了。作者是浙江人,与知堂有不少共同的话题,动乱前夕,还到北京八道湾拜见过知堂。
读附录部分《童年的碎片》,谈童年的各种物事,虽琐碎而令人不倦,其文风兴趣,颇近知堂。作者撰写的“苦雨斋背后的故事”,其实类似于“知堂书信笺释”,他对知堂及其著作的理解也很深透,“本来还想写一篇《读苦雨斋儿童杂事诗72首偶记》,但是找出长沙钟叔河先生送给我的《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来看,觉得钟先生的笺释已很完备”。在关于知堂的书信研究中,此书自有价值。
《父亲的声音》,朱传荣著,中华书局2018年9月版,56元
读朱家溍《故宫藏美》,其女儿朱传荣所写的序言《怀人天气日初长》一文,令人低徊。不仅仅是世家子弟的文章,具有极高的文化含量,而且行文淡雅,格调尤高,不是今天习见的散文作品。这篇序也收录在《父亲的声音》这本集子里。
作者在纪念故宫老员工冯华(《故宫日历》就是他编辑的)的文章里提到父亲的嘱咐:“中国的文言到了清代,最接近口语,明白易懂,但又保持了用词用字的雅驯,绝对不是口语,是今天的人最容易学的。做文字工作的人,首先要让自己的文字不丑,再说别的。”本书关于自己家族、亲友父执众多,都是她用心结撰的人物,而下笔克制从容,又不止是文字上乘,我想,应该视作今人所写的一流散文。
《用庐忆旧》,陈方正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11月版,55元
本来,对港台作家简体字版作品是抱定翻翻而已的心态,冲着本书作者是《陈克文日记》的编者、陈克文之子,姑且翻翻,不料越读越慢,且读了两遍。
作者长期在香港中大任职,先后与李卓敏、马临、高锟三任校长有交道,特别是后来主掌中国文化研究所,办《二十一世纪》杂志,结交都是海内外文化教育界人士,与这三十年的中国学术文化生态都有关系。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他的经历中多有珍贵的材料。他写父亲陈克文的《时代洪流一书生》自不必说,香港著名学者梁其姿是他的外甥女。他高中上的圣保罗中学,教英文的赖恬昌,是晚清太史、增城赖际熙的儿子;教历史的黄维琩,以前只知是位书法家,陈方正说他学问好、有幽默感。1958年他考上哈佛主攻物理,仍未放弃文科教育,记录了很多细节:“五六十年代的剑桥委实是个迷人的地方。同学曾邀我到离宿舍不远的地窖酒吧去听民歌,说那位歌手非常之动人有韵味,但我没有放在心上,错过了认识成名之前的钟拜丝(Joan Baez)的机会。”(页58)
陈方正因为亲历香港中大、新亚书院的合并,因此知道“英时兄身处风口浪尖上,饱受攻击和中伤,更被诬为出卖新亚”,“小组工作结束后,大家到尖沙咀某饭馆聚餐……散席后英时兄感触不能自已,竟然坐在楼梯口失声痛哭起来,大家相对黯然”(页176)。关于两校合并的风风雨雨,陈方正亲历此事,远较世间传说可信。他为纪念香港中大校长李卓敏的《大刀阔斧的开创者》,读来令人感慨,他真是写出了一位气度恢弘的英雄人物。
陈方正与高锟
陈方正是物理学科班出身,文章有思辨、理性的特点,不像有些理科生一旦爱好文学,便浓得化不开。他的闲笔也写得很好。《浪游记快》记他1968年到日内瓦的欧洲核子研究中心进修,某天下午喝茶时看报得知,三岛由纪夫和同党策动政变,失败剖腹自杀。这种记忆历史的方式,还出现在他游英国牛津时,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在收音机中听到四人帮被捕的消息。虽然书中记述旅行、访学的经历都比较拉杂,但是这篇文章里的行程颇见文笔之佳。比如关于牛津见闻的两页(页162-163),似乎抵得上蒋彝的一本《牛津画记》。也许是我的偏见。
因为身份特殊,陈方正与学界大佬也多有往还,他记下了与余英时、何炳棣、杨振宁、李政道等人的交往——如杨李之争,他有专业的知识背景,故不能仅仅以交往视之。他对历史学家何炳棣的尊敬溢于言表,书中有两篇文章,其中一篇是悼文,极尽理解和推重之意。但我觉得,书中最精彩的是对这些学界大佬的比较,《玉山高并两峰寒》是写余英时与杨振宁,而在为杨振宁八十华诞所写的祝词《杨振宁的世界:在物理与对称之外》一文中,重点揭示杨氏的心路历程,“在创造这思想奇迹之后(按,指对称决定相互作用理论),为弥合他世界、他生命中的巨大裂痕,杨教授竟然还在政治和文化领域作同样尝试。这是不能凭智力,而更须凭愿力的事业……”评价极为允当。这样的文章,只有他这样有专业领域知识、有海外背景、长期关注中国文化生态的人才能写得出。
《无乐之词》,(美)菲利普·格拉斯著,龚天鹏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10月版,68元
在赵克非翻译的《明室:摄影纵横谈》里,罗兰·巴特以马普勒托尔普拍摄的鲍勃·威尔逊和菲尔·格拉斯来说明他关于摄影的一个词PUNCTUM(刺点):“鲍勃·威尔逊把我吸引住了,但我说不出所以然……”拉拉杂杂一大段。我看了这张照片,觉得鲍勃·威尔逊吸引巴特的应该就是帅(谁要是不信,翻到该书87页看看,或者下面这本书的239页),照片上的另一位,蓬着头、小弟一般的格拉斯,任何人大概都会忽略他的。
但是读过《无乐之词》的读者,应该会承认,菲利普·格拉斯是一个相当出色的人,勤奋的人,身上充满了闪光点和故事的人。他就是那个陪衬帅气的鲍勃·威尔逊的“菲尔·格拉斯”。
格拉斯从小就与音乐结缘。他父亲有一档唱片店,十二岁他便开始在店里值班。先是考上芝加哥大学(他喜欢的作家索尔·贝娄任教于该校),通过他的视角,可以看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的爵士乐情形。当然还有很多现代音乐大师的身影。接下来,他在纽约茱莉亚学院就读。当他六十年代抵达巴黎,除了他著名的老师纳迪亚·布朗热,他又不可避免地遭遇了法国电影“新浪潮”,还认识了贝克特等人。他对文学充满兴趣和热情,战后所有时兴的作家,布莱希特、黑塞、热内、凯鲁亚克、金斯堡(是他给金斯堡送终的)……他都读了。而且你还会感到“为什么有趣的人都被他遇上了?!”他与第二任妻子、装帧艺术家坎蒂·吉尔尼根的相遇和死别,也是一个传奇故事。
菲利普·格拉斯与科恩
菲利普·格拉斯与莱辛
很少有艺术家——特别是本身并不从事文字工作的艺术家——能有菲利普·格拉斯这样清晰的回忆,丰富的细节,戏剧性的人生节点。特别是那一段自由自在、天马行空的人生轨迹——但是你要认为他仅仅拜时代所赐、走了狗屎运,那就大错特错了,“有太多的东西摧毁一名艺术家,使他们把自己的大好才华浪费在不值当的东西上”,这话我们可以认为是事后诸葛亮,但“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给自己严格定下了底线。首先我得有毅力每天工作长达十个钟头”,对这样的话,你则只有佩服,他当时不过是个大学生而已。他不仅与女友浪荡巴黎,还从欧洲进入亚洲,到达印度,在那里开始学习瑜伽。他后来的音乐生涯,其实蛮艰苦的,他开过的士,做过管道工,还是一双儿女的父亲,但是仍然坚持做前卫音乐,并且获得成功——读这本书的时候,每每被他不拘的思想、洒脱的处世方式,还有更重要的——行动力——所折服,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成功呢?他除了为很多有名的电影配乐,还为多丽丝·莱辛改编歌剧,也改编过莱昂纳德·科恩的诗集《渴望之书》。但读他这本传记,你会承认,他的经历本身远远高于成功。
《椰壳碗外的人生》,(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徐德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版,49.80元
本尼迪克特是全球知名的明星学者,是民族主义研究、比较政治学、东南亚研究的专家。他生于中国昆明,其后的生活、求学经历,亦颇有四海为家的感觉。这本回忆录给我们展现的是过去的本尼迪克特,该书的跋语则集中了他对现实的诸多看法——今日年轻的学者应该如何,比如怀疑精神,比如克服自满(他提到有人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和熟人中唯一一个阅读与自己研究领域无关的书籍的人”,他视之为了不起的赞美)。尤其是他对谷歌、数字化的怀疑态度(“没有必要记住任何东西,因为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手段检索到‘任何东西’”)。
这似乎有点抱残守缺的意味,但是似乎也没有人像本尼迪克特那样给予旧方式、旧准则如此诚恳、公正的评价:“我是在一个旧世界行将终结的时代长大成人的。我把自身享受到的优质旧式教育视为当然,浑然不知我差不多属于最后从中受益的那帮人。”这是回忆录的开头;“我认为我很幸运成长于这样的一个时代,当时旧准则尽管是保守的、相对而言不切实际的,但依然令人信服”,这是我们读到的现实部分。他似乎不停地在提醒读者,对生活中顺理成章发生的事情应该有所怀疑和警惕,对社会和他人应当抱有责任感,这是这本谈治学的回忆录最让人感动的地方。引人深思,发人深省。
《罗马:一座城市的兴衰史》,(英)克里斯托弗·希伯特著,孙力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7月版,88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出版现象是外国历史类的书多了起来。这本书是译林“名城记”译丛的一种,余外尚有《佛罗伦萨史》《西西里史》《威尼斯史》《阿姆斯特丹》《名城记》等,作者克里斯托弗·希伯特是英国历史学家、传记作家。如果读一读这本书,会发现同样是历史大众读物,此书远胜其他有关罗马历史的书,不仅能清晰了解罗马的历史(从神话时代到墨索里尼),而且作者提供了足够多的景观,这恰恰是一般的普及读物想不到或不愿意做的——他们总是把读者设想成猎奇、浅薄那一类人。
前面提及陈方正的游记《浪游记快》写到罗马时说:(在罗马的各种古迹、历史冲撞下)“然而,处处树荫和街角咖啡馆悠闲聊天的摩登男女却轻松快活无比,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毫不在意。于是我明白了,意大利人处身历史之中,却活在当下,两者都无干涉,他们没有历史包袱的,否则早已透不过气来了。”克里斯托弗·希伯特正是写出了这种“身处历史之中,却活在当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