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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散文 | 龚曙光:猫和尼姑

来源:《芙蓉》 作者:龚曙光 编辑:施文 2020-10-10 09:4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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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和尼姑

文/龚曙光

没想到一只猫的出场,也会那样排场。

至今仍记得那个傍晚,那场没有来由的壮丽日落。这事与猫,照说扯不上干系,但前后几天,山上山下,算来算去只有一件新鲜事:来了那只猫。

但凡天气晴好,我会登上山顶看落日。家住的院子,就在靠近山头的东坡,说是登山顶,其实出门爬不了几脚路。那天的落日格外大,大得如同乡下晒谷晾菜的团箕,蒙了一块红布。金红的光焰又粗又亮,一道一道射向天空,夸张得像一幅儿童画。

吴娭毑就是从落日中走来的。

起初是鲜红硕大落日中的一个黑点,慢慢地,变作山路上一袭玄色的麻布长衫。山里有风,长衫被风撩起,有些飘逸出俗。近了,我看见她怀里那只猫,灰麻毛色,羸弱,肮脏。若不是喵呀喵呀轻微叫唤,便会当作一团纷乱纠缠的旧麻线。

爬了几里山路,吴娭毑不喘不吁,光秃的脑袋上,星星点点闪着汗珠。大抵她早就看到了我,抬头笑笑,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小猫,说是路上捡到的,看样子快死了,也不知抱回去能不能救活。

吴娭毑是我家邻居。当初买房,来的是她大儿子。一辆大奔开过来,拖下一麻袋现钞。听说是在深圳发的财,公司开到了海外。邻居住个暴发户,我想还是换栋房子好。挑来挑去大半天,到底没一栋中意。回头只得劝自己:两户人家隔着院子,彼此影响应不大。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平常少些交往便是。后来又听说,儿子买房子,是为了给母亲养老,自己仍在深圳做生意。为人之子,能有这份孝心,如今已属难得!我对这户人家,因之生了几分好感。

邻居装修比我早,待我动手时,已经住了大半年。

头回见到吴娭毑,是在她家院子里。一个穿着玄色长衫的老太太,挥舞锄头在院墙角挖坑。坑已挖了半人深,老太太跳进去,只能看见头和胸。走到院墙边,我主动同她打招呼:挖鱼池呵?老太太咧嘴笑笑,点点头。老太太头上满是汗水,抬手使劲一抹,汗珠被挥出老远。

邻居家只住了老太太一个人。种草栽花,买菜做饭,都是自己打理。偶有客来,午后一定送走,从未见客人过夜留宿。看她样子,大概也就六十出头,平常买米买菜,背个大布袋出门,独自下山上山。偶尔骑辆摩托车,呼呼飙出一阵风。

后来我知道,老太太姓吴,益阳乡下人,娘家住在桃花江边。十七八岁成婚,生了三个儿子。三十岁那年,突然嚷着要出家,家人与友朋,都以为是一时置气,结果她真一甩手,丢下老公和三个儿子,找座庵堂削了发。一家老小追到庵里,她生死不肯见面,硬是在庵里待了近四十年。前几年,三个儿子轮番去庵里吵,非要接她回家。庵里尼姑们架不住隔三岔五有人闹,也劝她还俗离庵。

或许因为年纪已大,老太太最后答应离开庵堂,一个人住去儿子别墅,只是依旧不肯蓄发还俗。家里人心想,只要住回来,还有什么还俗不还俗?天底下信佛之人,有多少是尽享天伦的居士!还真没想到,老太太不仅将打算住来的老公驱赶出门,连儿孙也不准居家过夜。因为怕老太太一赌气跑回庵里,只好由她将别墅当成了尼姑庵。邻里弄不清她算出家的尼姑,还是还俗的居士,便依了长沙对年长妇人的尊称,叫她吴娭毑。吴娭毑听了笑笑,算是作了应答。

日常吴娭毑过日子,依旧与出家无异。寅时起床打坐念经;卯时吃顿早饭,然后便在院子里剪枝培土、浇花喂鱼;午时正点中餐,过后只饮不食。午后不是在家做各种干菜腌菜,便是下山买米买油。吴娭毑制腌菜,是地道乡下做法:太阳下晒几天,树荫下晾几天,木桶里腌几天,坛子里封几天,绝对循规蹈矩半日不差。腌菜做好开坛,也会盛上几小碗分送邻里。吴娭毑的腌菜味道虽好,却也没人开口向她再讨,邻里都知道,吴娭毑两餐吃素,腌菜是她每天的下饭菜。

吴娭毑从路上捡回一只猫,起初没人在意。平常见了地上的蚂蚁,她都绕着走,救只小猫天经地义。也就三两月,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猫,竟被养得圆圆滚滚、油毛水光,跟着吴娭毑在院子里窜上窜下。走出院子散步,吴娭毑总把小猫抱在怀里。偶尔碰上我,便说这猫有灵性,每晚她打坐念经,小猫乖乖蹲在边上不吵不闹。我开玩笑说,那该给它取个法号,说不准哪天会修德成佛。吴娭毑说,佛教也讲动物修行,《西游记》里不是有唐僧的白龙马?我说《西游记》里的动物,都因前世才有今生,也不是听唐僧念经得的道行。

见我将信将疑,吴娭毑又说起这猫还吃素,每餐同她一起青菜白饭,吃得津津有味,养得肥肥实实。吴娭毑吃全素,自然不会拿荤腥喂猫,我以为是买了成品猫食,没想到这猫还真跟着主人吃了素。都说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怎么吴娭毑的猫就例了外?有道是近朱者赤,莫非这猫真被佛经感化了?

吴娭毑的鱼池挖得大,养了一池鱼和龟。别人家养鱼为观赏,吴娭毑则为了放生。逢上菩萨生日之类,吴娭毑便会买回一些鱼和龟,放生在院中池子里。一天,我见她放生几尾鲤鱼,小猫蹲在旁边,不跳不闹,一点没有猫见了鱼该有的兴奋。心想,这只猫怕是真会修成正果,要不就是前世修了德。

这事开初新奇,后来又觉得有几分怪异。身边成天晃着一只积了功德的猫,见了得诚惶诚恐当尊佛敬着,怎么想心里都古怪。

一个雨夜,吴娭毑的猫突然撕心裂肺惨叫。跑到自家阳台上,看见吴娭毑满院子惊慌失措东寻西找,大雨淋她一身透湿。次日天放晴,我问吴娭毑猫怎么了?吴娭毑说没事,可能被钻进院子的野物吓了。语气很平淡,眼神却显得忧虑,看上去,隐隐有几分不安。

没多久,猫的肚子大起来,看得出是怀了孕。吴娭毑不再把猫抱在怀里,有时跟在身边,便满脸嫌弃地往家撵,很有些家丑不外扬的意思。猫儿跟着修佛一两年,到头却犯了色戒,让她脸上挂不住。嘴里虽然说畜生到底是畜生,心里却很是失望,仿佛自己律徒不严犯了戒规。

有阵子吴娭毑很纠结。依猫所犯罪孽,理该将它打出家门,然而猫已有孕在身,倘若赶出去,饿死或被歹人抓去吃了,那便毁了几条命,等于自己杀了生。纠结来纠结去,最终还是自己解了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留猫一命少说也有三级,何况猫肚子里还有好几条命。宽恕也是一种积德行善!吴娭毑这样一想,心思也就放下了。她把猫窝换大了,又变换着口味给猫单独做饭,只是仍旧不让猫沾荤腥。

猫产崽那天,吴娭毑兴奋得一脸潮红,隔着院子大声报喜:一胎生了六只!那神情像是自己得了孙子。小猫长得快,个把月便毛茸茸一团满院子打滚。母猫蹲在阳光下,由了猫仔一会儿钻到肚皮下吮奶,一会儿爬到背脊上玩耍,满是慈母温情。

我家鱼池里养的是观赏鱼,共有十九条,纯种的日本锦鲤。一位做鱼生意的朋友送过来,说是花纹和体型都认真配过。锦鲤放进池水,如同朵朵盛开的牡丹和芍药,的确悦目赏心。朋友说只要好好养,每条都可以长到十余斤。开头一两年,我都自己喂食、换水,没让家人沾边。时间久了,慢慢便喂一天空两天,不再那么上心。家人也是想起了撒把鱼食就走,没多少心思站在池边观赏。

有个周末,想起鱼池几月未清洗,便备好工具洗池子。走到池边一看,锦鲤少了大半。放干池水,只剩下五条大点的,而且背上均有抓痕。我猜一定是被猫抓走了,低头看池边,果然地上有好些鱼鳞。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吴娭毑的猫。我们这山上,只有她家养了猫。当然也想过是不是来了野猫,可一池鱼养了四五年,从未见过野猫的影子。这事该不该告诉吴娭毑?想想还是没吭声。一则她家的猫向佛不爱鱼,是我亲眼所见过;二则倘若真是那只猫,吴娭毑又当如何处置?这事会让她又愁又难没法解脱。

吴娭毑的猫偷鱼,后来还是在山上传开了。好几户邻居养的鱼,不明不白都少了或没了。其中一户说,亲眼看见是吴娭毑的猫。一家人跑到吴娭毑院子里,嚷着要把猫打死。吴娭毑并不相信她的猫会去抓鱼,却又无法辩解,只说猫命也是一条命,施主何必杀生造孽?平日里吴娭毑并不与邻里谈佛论道,情急之中脱口而出,反倒让气鼓鼓的对方平和下来。

过后吴娭毑问我,家里的鱼是不是也被抓了?我知道吴娭毑仍旧怀疑,一只修佛的猫,怎么会破戒杀生吃鱼?我替她放干院中鱼池的水,结果不仅鱼没剩几条,连乌龟也少了许多。更让吴娭毑绝望的,是在院角一片树丛里,找到了一大堆鱼骨和龟壳。

一连好些天,不见吴娭毑出院门,也很少见她在院子里走动。家里传出的诵经声,从早到晚纺纱似的不停歇。我猜想,她是在为那些被吃掉的鱼龟超度,也是在为自己的罪孽救赎。她从路上捡回这只猫,原本是想救条命,没想到却杀了那么多生。作为出家人,本应一切皆可放下,一切皆已放下,偏偏在这救命与杀生的因果上,打了一个死结。

担心吴娭毑病倒,我跑去她家院子敲门。吴娭毑真的一下清瘦了许多,原先红润的脸上,纵横都是皱纹,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她提了一只麻袋绑在摩托车后座,跨上车子朝山下开去。麻袋里喵呵喵呵一片叫唤,我知道她是要将猫们扔去山下。

傍晚她开车回来,背后仍旧一片猫叫。吴娭毑见我诧异,便说还是不忍心,如果丢在路上,小猫都会死了去。我说城里有专收流浪猫的地方,她告诉我去过两家,人家都不收。其实他们只收走丢或弃养的洋猫,土猫没人领养。

大抵又纠结了几天,吴娭毑还是将猫扔到了山上林子里。或许在她,这便算是放了生。

返回山林的七只猫,倒是一只也没少。过了不到一年,变成浩浩荡荡一大群。即使大白天,猫们照样翻墙越院,一只比一只身手矫健,勇猛凶悍。有了这支野猫队,山头上的人家,鱼池养的鱼,放一尾抓一尾,各户圈养的鸡鸭,也被叼得一只不剩,车道上,院子里,常见一地血糊糊的鸡毛鸭羽。

吴娭毑家的院子日渐荒芜。花木无人打理,反倒长得放肆。吴娭毑似乎睡得越来越少,日里夜里,都能听见她诵经。那夜回家晚,正好又是满月,我看见吴娭毑家经堂的窗口,蹲着那只母猫,前爪趴在玻璃上,像是望着屋里打坐念佛的老主人。窗下一群猫子猫孙,大大小小蹲着不动不叫,仿佛专心听吴娭毑诵经。一连好些夜晚,大体都是如此。我把这事告诉她,她回答说看见了,之后不再说什么。

又是一个黄昏,我照例站在山顶看日落。吴娭毑身着一袭玄色长衫,肩背一只布袋,锁上院门下山去。我问她:这么晚了还下山?她点点头,笑了笑,径直走向山下。山风渐大,吴娭毑的长衫越吹越鼓,身影却越变越小,最终变成了落日中的一个黑点。

山头下来,我又见那只母猫,蹲在吴娭毑家的院墙上,引颈望着上山下山那条路,直到夕阳落下去……

此后,再未见过吴娭毑,说是回了庵里。

作者简介

龚曙光,湖南省澧县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家,媒体人。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天涯》等刊发表作品逾100万字,著有散文集《日子疯长》《满世界》。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文化体制改革先进个人”“2011年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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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龚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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