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志》,卢一萍著,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文/董夏青青
2020庚子年,惊心动魄的抗“疫”之年让2021年的除夕之夜显得格外祥和与安宁。疫霾尚未散去,往年春运的火热景象也被人们响应原地过年的号召冲淡。在刚过的新年假期,和很多战友一样,我没有返回湖南和家人团聚,而是留在单位,将往年用来走访亲友的时间拿来读书。这几天里,我陆续读完了卢一萍创作的,反映湖南湘西精准扶贫面貌的长篇报告文学《扶贫志》。读罢全书,我的内心被书中壮阔的时代风貌与个人切入时代的豪情所震撼,一时间,心情全为书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牵引,随他们的悲喜而动。
《扶贫志》全书近四十万字,分五个篇章,采用作者记述和人物自述交相推进的复调结构方式,通过20余位亲历者的故事徐徐铺开,映现了新时代中国乡村田野的亿万人的命运征程的辉光。以历历在目的拼搏图景,注解了“江河汇聚成川,无名山丘崛起为峰”的壮美。
2013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十八洞村,第一次提出了“精准扶贫”重要论述。随后,战贫一线的带头人和广大群众戮力同心,“用自己的力量与贫穷抗争:在泥巴路上铺上柏油、给每家每户通水通电,开垦荒山种上经济作物,抚平‘有父母的孤儿’心中的创伤,让该读书的孩子走进教室,让被命运痛击的人有坚实后盾……这些微小而美好的改变每天都在发生。”
诚如《扶贫志》在第一篇题记中写到的:
“人类与贫困的斗争从未停止。”2000年,时任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的李昌平博士,上书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呼吁“三农”问题,一时间“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让广大国人恍然惊醒,中国各级政府投入巨大人力、物力、财力,进行战贫持久战。如果说,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中国崛起”是最重要的国际事件之一,那么在近十年间,“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无疑是与所有人休戚相关的重大历史事件。一个人生命的戏剧性,往往由时代所赋予。《扶贫志》中,这样一批被时代与人民选中,担负起伟大而艰辛的历史使命的人,他们的出身、教育背景、成长经历都不尽相同,却都释放着独一无二的人格与灵魂的热力——
其中,有作为“精准扶贫”这一重要论述首倡地花垣县的县委书记、有扶贫扶白了头发,登上国庆阅兵扶贫攻坚方阵彩车的“一张嘴干部”;也有湘西万千劳动人民中的一个,拿拾荒、卖家当的钱拍摄《千里寻母记》的农妇、有誓把“鬼地方”变成“好地方”的外来媳妇……
同为女性,我对书中很多女性人物有着更为强烈的共情。
书中写到的最感动我的是,拍摄电视剧《千里寻母记》的田金珍。当年,田金珍所在村庄从事耕种的青壮年几乎绝迹,老人除了劳作,还要照看子女外出打工之后随手甩给他们的孩子。她在外出拾荒时,眼见留守儿童越来越多,成群结队,小狗一样四下乱窜,有的人甚至乱食野果,中毒了也得不到及时救治,常为此心痛不已。2004年3月,去赶场的田金珍偶然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发现原来是有人将一些湘西人唱苗歌的画面录了下来,刻录成光盘,放在乡场上兜售。田金珍就萌生了拍摄留守儿童真实生活的想法,希望以此引起孩子的父母和社会大众的怜悯心,关心关爱留守儿童。当时她也不懂怎么去拍电视剧,她的想法是,自己看见的留守儿童是什么样子就拍成什么样子。最后不但把自己捡破烂攒下的一点积蓄搭进去,还瞒着丈夫卖掉了家里一头猪才筹得了拍摄经费。之后,田金珍从用自己拾荒挣的一点钱资助留守儿童,到带领村民脱贫致富,不但开办“留守儿童自强班”,还推行了苗绣、养蚕、种水稻,终于实现了夜郎坪村的振兴。
这些善良质朴、敢拼敢冲的人的故事有多么惊心动魄,他们的话语就有多么朴素——
我是一个踩地雷的人,前面有不好走的路,我帮你们蹚,有刺条我帮你们砍,有难我先当,如果有福了我让你们享。我能做的事情,你们肯定也能做,我们要用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双手改变一切。
你坚持了那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说她没有坚持,也不懂坚持,她只有一颗永远不会变的心。别人又问:那颗心是什么?她说:母爱的心。什么东西都可以改变,但一颗母爱的爱心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除了田金珍这样有大爱的女人,还有1990年生于洛塔乡陈庄村的土家族女吴添春。她8岁时患上类风湿性关节炎,因为误诊,服用过量激素药,18岁时双侧股骨头坏死,关节变形,几乎丧失行走能力,出门都要靠父母背着,后来带领村里人创业。因为生病,吴添春在治病的过程中通过网络结识了一些大山外面的朋友,当她发现一些朋友对神秘的湘西很感兴趣,加之受到网购风潮兴起的启发和带动,她做起了电商平台,还注册了“湘春丫头”的商标。有些贫困家庭,光在她这里,一年就能卖上万元的东西。
还有把生意做到了意大利、法国、泰国等地的谭艳林,8岁起就扛着竹筐赶场卖菜的她,放弃了通过个人奋斗得来的大城市更好的生活,回到龙山县开设工厂,整个湘西州就有1478名留守妇女和910户贫困户在给谭艳林做事。
当然,这本书中熠熠生辉的女性形象远不止这几位,还有那些支持亲人奋斗在扶贫一线的家属们。像龙秀林103岁的外婆,当见着派驻十八洞村几个月后,头发都白了的孙儿,不禁心疼说:“你这是拔穷根呢,千百年来没人能做到的事,哪有那么容易的?”
听罢,龙秀林眼泪差点涌了出来,“外婆,就是难啊,没想到会这么难!”
事实上,只有读到当84岁的老人要求成为产业带头人,当扶贫队员风雪夜归收到挂在门上的棉鞋,当湘投集团的四个研究生在乡亲们面前热泪盈眶,当陆军中校穿着军装去“化缘”,将粽叶变成金叶,当国家知识产权局的文学青年携全家从北京来到桑植,当石家庄的退伍老兵选择将自己埋在战斗过的扶贫一线,百姓万人相送,才能理解300万扶贫精锐“借势东风擂战鼓,脱贫攻坚固”的豪情,才能理解第一书记、扶贫队员为何被誉为精准扶贫的攻坚者。
在财经纪录片《激荡三十年》的最后一集中,罗振宇说了他经历的这样一个故事:
2008 年北京奥运会的前后,他遇到了一位印度记者。这位记者对罗永浩说,自己来中国几天了,有一个现象怎么都不能理解:中国的土地面积虽说是比印度大,但中国是一个多山的国家,可居住面积只有三分之一。能住人的地方,印度要比中国大。人口呢?中国人口13亿,印度10亿,这笔账算下来,按理说中国人口密度应该比印度大得多才是,但是在中国这几天,看到的情况恰恰相反。在印度,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磕头碰脑,满眼看去到处都是人。在中国,大城市确实也很拥挤,但到了一些中小城市,一到上班时间,街道马上空旷了,若是开车到城市边缘的郊区去看,满眼的田野,什么人都没有。中国的人呢?不是号称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为什么和印度比起来,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反差?
及至奥运会闭幕,这位记者再次找到罗永浩,告诉他之前那个问题,他已有了答案。记者说,我跟中国人打交道,发现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无论他知识水平、社会地位的高低,每一个人都知道每一刻该去哪、该做什么,这个国家的人口,无论在城市在乡村,它是被一种强大的愿力,一种愿望、一种力量、一种向往给整合起来的一个社会,所有的组织力量,在催动每一个中国人的生命向一个美好的未来去奔走。这种强大的整合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正是这种强大的愿力,激发着每一层级的组织、每一位个体的巨大潜能。在《扶贫志》中,有太多大情怀,也有不胜枚举的大智慧:时常在工作中累得晕倒过去的全国劳模谭泽勇,为了规划建设“七村联创扶贫产业园”,把原本“离心离德”的人拧成一股绳,他带着几个村的书记、村主任到他精心挑选的全国劳动模范所做的产业所在地“游山玩水”,让规划在最短时间内落了地;湘投集团的陈鹏为实现“扶贫先扶志”,摸索出了“五树五建”的工作方法;龙秀林结合平民教育家晏阳初的思想理念,探索、开发了“村民思想道德教育信息化管理系统”;父子隔山同扶贫的麻兴刚,在茶叶和农村旅游的基础上发展茶旅一体化;为了让牛角山变金山,兄妹二人齐上阵的龙献文与龙献英,在谋划生态养殖产业的同时,成为搞湘西苗寨乡村旅游的第一人。还有石泽林的陶瓷“七彩王国”、王少甫的“莓茶王国”、张顺心的“竹山模式”……如何让一个个“空中楼阁”落地生根,成为乡民们的生存依托与理想寄托,他们的故事无不体现着中国人民深厚的民族智慧。
在一篇题为《中国智慧》的文章中,笔者总结了中华传统的五个特点,每个特点都包括了两个方面——
在“尚贤的民本主义”中,包括了“尚贤”和“尊民”;在“重情的团体主义”中包括了“重情”与“为公”;在“务实的理想主义”中,包括了务实和理想;在“辩证的理性主义”中,包括了“辩证方法”和“理性精神”两个方面。可以说,《扶贫志》中很多精彩篇章正来自于展示,参与扶贫的个体是如何将“理想”通过“务实”的路径实现的。而当每个行动,当“一定手段追求一定目的的过程”历经千辛万苦而终获成功,读者内心也产生了不亚于任何一位书中人物内心的喜悦。
读懂乡土中国,或者说,尝试走近广袤田野大地,这份得自书中的心有戚戚焉便是一个起点。如有后来者,也希望对这片热土有所奉献,凝聚众人才智与丰富经验的《扶贫志》也必定是一本绝佳教材。
在后记中,卢一萍谈到,为了写作这本书,他在40多天的采访时间里,完全“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先后深入30多个村寨,寻访70多人,行程1.53万公里。最后,从5700分钟采访录音、240万字的采访笔记和录音整理的素材中形成创作思路,讲述了一个个荡气回肠、精彩卓绝的人生故事。
为什么一位创作者会对这样一个题材抱定如此深厚的感情,甘愿付出巨大的热情和心力去完成?后记开头的一段话很好地做了说明:
这么多年之后,我发现自己魂牵梦绕的还是故乡——一片偏远的乡土。因为贫穷,那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一心要逃离、摆脱的地方。因为当兵,我得以离开那里,终于不用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刨食,重复我祖辈一生面朝泥土的生活。但我是会做每样农活的,知道每一粒粮食来之不易,熟悉每块田地里泥土的厚薄和颜色——并非都是黄土,还有暗红、赭色。我清楚地记得每次耕种时的辛劳,以及撒下种子后的忧虑——一切都得仰仗老天爷给的风、给的雨、给的光,风大了,庄稼倒伏,果实落地;雨多了涝,雨少了旱;阳光不足,收成不好,阳光太烈,赤地千里;以及虫灾、假种子,甚至施肥过多,都可能影响收成,所以,做一个农民,一年四季,日日忧虑,步步惊心,心如汤煮。
所以,作为一个农家子弟,离开农村,跳出农门,既是父母的期望,也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1990年3月,我参军入伍,服役三年余,考入军校,终于不用再怀抱黄土,背负烈日。此后从少尉排长而至军旅作家,或大漠军营或雪域边关,或京城求学或沪上读书,或新疆或四川,或拿枪或捉笔,在外颠簸半生,把自己打量一番,发现依然是个农民——从内心里,也更认同自己的这个身份。主要是发现,四面八方走遍,都是他乡,天南海北滋味尝遍,还是老家滋味最好。故乡只有一个,归处只有一个。所以回到蜀地,总想往老家跑,城里长大的妻子很是不解,城里多么舒适,为啥总想回那个地方?我有些自豪地说,那是我的故乡嘛。
看完这段话,我禁不住在心里打趣卢一萍,套用最近挺时髦的一句话,叫“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啊不对,仍是老农。”若不是曾有过共同的命运,又如何能用农民耕种一般的坚韧和执着,书写出这样知冷知热的体己文字?没有比人高的山,没有比脚长的路。心到了、脚走到了,从字里行间结出的稻谷才香、袒露的每一张面庞才真切的可爱与可敬。也许,对于每一个想践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知识分子来说,“行万里路”都是不二法门与宿命所向,用一位湖南老乡曾国藩的诗文来讲,便是“读书识字知何益,赢得行踪似转蓬”。
读完《扶贫志》,很想谢谢书中出现的每一位人物,感谢他们也扶了我精神层面的“贫”与“乏”,教我做人更勇于吃苦,擅在苦中求乐、求索,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不可忘记“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的湖湘精神。他们的无私也再次提醒我们,无论人类的未来通向何处,孟子所倡的“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的人人都能过好日子的社会,都值得此刻的我们全力以赴为之奋斗。
来源:红网
作者:董夏青青
编辑:魏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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