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地方?四野一片漆黑,但我们又什么都看得见。我们身轻如燕,像踏在一片一望无垠的软草甸上。我熄了火,然而因为惯性,我们的车依然快速前行,它的四个轮子在不停地转动,我们像踩着四个风火轮。这些汽车的手脚此刻你完全可以停下来,你不知道在宇宙中没有你平日里爬行的那种道,此刻靠的是惯性,惯性会推着我们前进一些公里数,你与柏油、水泥、石子路面所产生的那些反摩擦力,你的那些简单的机械原理,现在对于我们,对于你这台汽车已经无意义。
大约半个钟头后,我与妻子的四只眼睛从黑暗中苏醒了过来,此前我们都一直紧闭。说实话,我们还真有些害怕,害怕的应激反应就是眼皮合拢,眼睫毛交叉。把头埋进沙子里,是鸵鸟的做法,遇到什么拿不准,又得迎头而上的事儿,把眼睛一关,这是人类的妙招。冲出地球的那一刻,我们就是这么做的。
“亲爱的,你瞧瞧,我们的车此刻就像一只老态龙钟的小爬虫,除了它的轮子在舒展筋骨,做一些毫无意义的转动,其他的看上去,似乎一切都显得是可笑的静止。”我平静地说道。
我的爱人打开了她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嵌于这幅黑暗的宇宙之幕上的两颗夜明珠。她接我的腔:
“是啊。因为没有参照物,我们看不到是前进还是在后退,唯一给我们指标的,是咱们这辆车上的即时速度显示:在那些有着红绿灯、交规管着的道路上,它从来没有跑到过160。而现在它已经抵达了上限,260。谁如果能在这宇宙中,在我们车经过的地方栽上两排白杨树或者银杏树,那么一定可以看得到我们的车在快速地飞驰。”
“真还是这样。我们置身于速度中,速度不会轻易地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们以车标为参照,就以为一切都未曾动弹。如果此时你以我为参照物,我以你为参照物,那么时间和速度在这里都已经凝固。现在这会儿我的右手抓住你的左手,我的右手不再需要操心档位而可以腾出来抓住你,我抓住你手的时候,我们的距离不过一尺。这一尺一直保持,让人感觉世界在永恒地静止。”
“说得真好亲爱的。”
受了我的宝贝心肝儿的鼓励,我的嘴瘾又大发作了:
“不过说到底,人类是一种鼠目寸光的东西。当参照物太大或者距离太远,他们就感觉不到任何的变化。譬如吧,亲爱的,我们现在往下面望去(我们已经在上升了,宇宙中没有上下前后,但既然我们的头现在冲着一些微微星点,而脚下踩着的汽车底盘正对着一个鬼影幢幢的球体,那么就让我们再次遵循一下人间的逻辑,把脚下的方向称之为‘下’吧),会看到地球的球面上那些亮晶晶的光带,它们彼此平行或相交,那是路、立交桥。在它上面有一些黑点,那是钢铁甲壳虫,就与我们现在身处其中的这一辆一样。你看啊,它们一动不动,但事实上它们一直在蠕动。因为距离遥远,我们忽略了其速度。我可以想象,现在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在争分夺秒,努力提速,只有在受限的情况下才踩刹车,他们被一种叫家或单位的玩意儿诱惑着猛奔。事实上,他们的奔忙无异于是一次次的徒劳:他们总以为自己移动了百十公里,而站在我们现在的这个视角,不过是移动了几厘米而已。”
“前一刻我们不也在下面吗,与他们一样。你这是在嘲笑谁啊!”我的妻子对我说的很不满意。
“嘲笑我们自己啊。那些何其伟大的奔忙:赚钱、养家、造屋、买房、进阶、打仗、游行、示威、杀人、赌博、学习、孝敬、温顺、礼拜、忏悔……不过是静止,是无意义。当我们拉远了来看,这些词语的正面内涵与它们的反面内涵之间,不过是相差毫厘。但我们在人间总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寸土必争。”
“这些不是你活着的动力吗?亲爱的,别这样。”
“我也曾经被一些正直善良勤劳勇敢的词语,被它们所包含的价值观所牵引,立志不背离、背叛那些词语的内涵,所活动的范围尽可能地在它的外延之内,就好比孙悟空帮他师父画下一个圈,我这个老实的唐僧不敢多看那美妖怪两眼。可是渐渐地,我发现地球不过是一块巨大的磁铁,凭地心引力,它把我们这些好人与人渣都吸附于其上,没有谁能例外。这个地壳在地幔上漂浮,质量巨大却不过是个驴屎蛋样的圆咕溜秋的东西,其本身并没有一点正义的属性,或许它早就明白,自己也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颗尘埃,而不敢放肆地标榜自己、彰显个性,因而它圆滑圆融,像个土豆。作为高智能脊椎动物,我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努力让我的道德高尚,以对得住人类的高智商,但是呢,如今我终于意识到,做一个人渣更适合地球上的土壤,或者说更人模狗样。”
“你看看,你又开始骂人了。这不像那个在地球上的你啊。”
“嗨,在人间,总有一团装逼的和气包裹在我们的身边,就如同6000万亿吨的大气层总包裹着这个狗娘养的驴屎蛋。如今这里空气稀薄,我们头上的星空逐渐璀璨,我似乎是要回到那个肮脏的本我。”
我们的车一直前进,透过玻璃,我只见星辰越来越多。开始时,是一颗两颗,渐渐的,是三颗四颗,逐渐增多,直到无限之多。我就奇怪了,为何在几个小时前的地球之上,那里还是白天,到了这里,一切都似乎在反转。天变得黑暗,就好比老天爷故意拉起了一幅巨大的黑幕,现在我明白了,它这么做,为的是让星星跳出来,不至于让太阳光独占了那宇宙。
我的妻子、情人、爱人、心肝宝贝儿也被那星辰群体所吸引。她的目光上抬,望着前方,脸上布满了讶异,没有哪个富贵的女人会比这老天爷更显得珠光宝气,我想。然而我清楚,她的那神情,绝非羡慕,而是对一种美丽的幻境充满了惊奇。
沉默了好久,她终于回过神来,瞥了我一眼,说道:“你这个脏东西,难怪这么多年你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我让你在浴缸里洗了又洗,可是你总把它轻而易举地带到了床上。”
我回答她:“那是一股铜臭味,我的姑娘,与肮脏的本我并无多大关系。不过有些人的铜臭熏人,比我身上的要多得多(我并不比他们高雅多少,只是因为我的财富比他们也少得多)。我们使用了多年的积蓄,得以住在这个城市的一条河边。在这里居住的唯一好处,并不是当初你设想的,可以看到城市的清晰倒影(你跟我说过,只有一次,你见过河对岸正对着我们的那间住宅,那家的男主人与女仆人偷欢的场景印在水面上。水没有给那次偷欢留下任何证据,正如他家镜子不会给他们的裸体留下任何证据一样),而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氢氧无机物如何像血液清理我们体内的脏东西一样,清理那些城市的垃圾:排泄物、工业污水、卫生巾、避孕套、浮尸……如果说还有什么附加的益处,那就是我们得以与一些有钱人待在一起,可以就近听一些钱币响动的声音。”
“你听到过吗?”我的爱人问我。
“我听到过好多次。与我们共用一部电梯的几位邻居都是做买卖的,每周,总有那么一天两天,我听到他们在深夜数钱,纸币彼此摩擦而形成一种细微如蝉翼振动般的声音,那些声音里夹杂着女人的呻吟。”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做买卖。每消费一次,就给一次钱。你想想,当他们每次都带着钱钻进被窝,那股味道就会一直弥漫。本来,他们的女人应该一脚把他们踹下床,但看在钱币的面子上,这些女人掩着鼻,并喷了很多香水。”说到这里,我把鼻子吸了几下,我的衣服上有一股浓烈的烟味,但我爱人的身上则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水味,“香奈儿还是迪奥?阿玛尼还是纪梵希……”我的鼻子不灵,分辨不出几个品牌的醇厚淡雅。
一般我提到这些,我的宝贝儿会津津乐道,跟我大谈特谈她的香水经,但这回,她关心的是其他的东西。
“他们这是什么关系?这些女人与刚才我们在桥上看到的那些女人一样?”
“不同。他们的关系更长久,有些甚至保持上十年二十年的关系。不过,据说这些女人们虽也讨厌铜臭味,但同时她们又常常被更多更大的铜臭味所诱惑。”
“那在我们所住的这个小区,那些邻居们中,有没有在做这事时不数钱的啊?”她明白我所说的是什么。
“有啊,很多。绝大部分不数钱,因为凭借一个红证件,男人在做这事时可以获得赦免,免费享用一生中无数次的甜点、小吃和大餐。我告诉你,这是出于一种精明的算计,因为在那些男人看来,虽然他们名义上这一生要与他们的女人平分所赚取的财物,但又有谁能将那些财物全部带入坟墓(我说错了,不,应该是骨灰盒,这狭小的盒子太小,只有把我们的骨头拆解,折叠,捣碎,才能让我们容身。我们在里面翻身要小心了,稍不留神,就会顶到坚硬的盒壁,动静太大,还会影响到躺在旁边盒子里的邻居)?所以,如果将女人终生所花销的,与她们跟男人在一起的次数相除,男人们会得出‘太便宜了’的数字结论。这,就是为何有些人至死都不愿意离婚的原因。况且,他们还会得到一些好处:孩子。这又可以将女人所得的利润摊薄。”我哗啦哗啦地说了一堆,简直说得口若悬河,要流口水。
“你瞎扯些啥啊,真让人受不了。你把人类至高的神圣贬得一钱不值。”她作势要打我。
“我又得跟你打嘴仗了,亲爱的。你指的‘至高的神圣’是爱,而我谈的是性。它们二者常常连在一起,似乎莫相分离,但其实从来就不是一回事。我承认爱的神圣与纯粹,甚至由此认为,你不该用‘一钱不值’还是‘此情无价’这样的词语来衡量爱,真正的爱与钱、价从不沾边。因为在我看来,爱不是商品不是经济学不是市场范畴,爱无法与任何东西等同也无法等于任何东西。但性就不同了,可以买卖可以交易可以割裂,至少在男人那里是如此。当然,性与爱是一种很奇怪的混合物,有点像这宇宙里各大星云间那些不为我们所知的气态混合物一样。有时,性与爱正向而行,它是爱的催化剂;有时,它与爱反向而走,不过是爱中间掺假的膨化剂。你知道,在一团火热的气态中掺点什么会引起爆炸(我想宇宙的大爆炸是不是也是与此类似),但是有些人却处理得很好,那些假惺惺地用爱将性进行了包装,一切搞定,不在话下。”
听到这里,我的妻子转移了话题:
“宇宙大爆炸,多么可怕的学说。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叫伽莫夫的家伙的研究,他是个疯子。”她说。
“人们常常把那些讲真话的人视为疯子和异端,可是有一回我在天桥下观察、静听一个衣衫褴褛的精神病患者的自言自语,我觉得很有道理。他对天发笑,是因为他看到了宇宙中渺远的一线天机。”
“可是我不想你成为疯子!”她的声音突然提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倾斜了一下身子,左脚脱离离合,右脚脱离了油门和刹车的位置。如果是在地球的高速公路上,这细微的侧身就足以带来一次车祸,但这里是宇宙,我的脚完全没有起作用。我顺便还低了一下头,我感觉到她眼神中的那股杀气冷飕飕地从我的头顶飞过。可是我的嘴巴停不下来,真的停不下来,于是我继续说:
“好吧,那让我来与你谈谈科学。虽然科学经常如冰川般寒冷,但现在我对它还稍有点敬意。大爆炸的原理是这样的:大约200亿年前,中子、质子、电子、光子和中微子还是物质存在的基本形态,这些粒子互相击打对方,以击中对方的要害或者痒痒处为乐。它们自娱自乐,也彼此嬉戏,认为一切都可以天长地久。这样,那些简单而自认为有趣的游戏它们玩了好几亿年,直到后来,它们发现要击中对方似乎变得越来越难,因为有一种力量正在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大。‘我的牙齿打战。’一个弱小的粒子对与它相邻的另一个粒子说。这句渴望温暖的话隔了十几个小时才传到它的耳边。‘我也是,因为我们彼此正在远离。’又用了十几个小时,它把这句话传了回去。‘我们应该有个孩子。’那位粒子中的女士断断续续地说。传递这句话用时超过了20小时。‘我也这么认为。把生下来的小粒子置于我们的中间,那么通过它,我们的距离会近一点,热量传递也会多了个有效的中介。’粒子男士回应。这次的话传回去用了25个钟头。‘嗯。’‘说干就干。’这对粒子恋人开始行动。它们蹑手蹑脚,各自把身上的一些微小的部分敲下来,然后彼此向对方传送……”
“这有点意思。”我的爱人、妻子评价,“那些比粒子还小的玩意儿叫什么?”
“什么也不叫,只有在组成新的粒子后,它们才有个名字,叫‘粒子’,与它们的父母同名,或者说是同类。亲爱的,那时宇宙中的东西还不像今天这么繁盛,需要各种对应的名字来区别它们的品类、性别、身份乃至地位,它们能有一个共同的统称,就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了。”
“宇宙就这么生成了?就像一个女人怀孕?”我的宝贝儿充满了好奇,她终于被我引入了一个故事的局中,不再生气和发怒。
“比怀孩子要简单得多,但所需的时间更长。两个前粒子在虚无(那里没有空气,只有一片混混沌沌的虚无)中漫长而执着地接近,然后结合成一颗无限小的粒子。所幸那时候时间怎么用也用不尽,不像如今我们将至中年,总要担心垂垂老矣。就这样,粒子男士与粒子女士之间不停地互相传送前粒子,虽然它们的距离在越拉越远,然而它们生产的粒子儿子、粒子女儿也越来越多。如果能够进行假设,假设有两根电线杆,那么这些新生的粒子就像一只只整齐地站在电线上的麻雀。如果再能够进行假设,假设有一根铁钎,那么这些粒子就如同是一根无限长的串烧上的烤肉。总之,由于粒子的大量繁殖,并且其速度与二者分离的速度成一定的正比,因而两个老粒子之间总有一些温度可以传递,它们的儿子、女儿们不停地帮助它们传导热量,乃至传话:‘还感到冷吗?’‘暖和一些了。’‘吃了没?’‘正在剔牙。’‘要睡了吗?’‘梦里与你相见。’它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它们的下一代很尽孝地为这老两口传话。”
“粒子不会死亡吗?”在我谈论了怎么生的事儿之后,我的爱人关心起死来。
“当然会死。死亡是一件普遍的事情,宝贝儿,我得告诉你。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宇宙,无论是几十亿年前还是几百亿年之后,死亡无法避免,不管是我们这种有血肉的东西,还是那些由坚硬的矿物质组成的玩意儿。在遥远的大爆炸时代,虽然很多粒子也在被创造出来,这个家族占据的地盘无限地扩散,但是,刚才我提到的那两颗粒子,它们确实后来经历了死亡。”
“嗯。你再说说看。我也感到冷,亲爱的,能抓住我的手吗?”
“可以。此刻我们的距离只隔着一个挂档、一个手刹、一个中控台,我们的手可以彼此传递热量。我告诉你,宇宙中所生成或者说所发明的东西中,其他的大多带有寒意,比如机器、政权,乃至于民主,但是有两种事物,始终能带来温暖,一种是爱,一种是故事。人类这种残暴而又没出息的东西发明了一切,但只有在这两点上他们做出了正确的创造。爱,你已经见证了,此刻我就把它传导给你。故事,容我等下继续。”
“爱,真的有那么温暖吗?如果是悲惨的结局呢?”
“悲惨的爱会变成一个故事,如同一团火包裹在纸里。这个故事会发出巨大的光,把那些听众照亮,让他们日后在生活里避免出现悲剧,让他们从故事的反面获得救赎。”
“故事,故事真的那么有效吗?如果是一个没有爱的故事呢?”我的宝贝儿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她有点颤抖,她连连追问。
“没有爱的故事会激发你去寻找爱,它会提供一个反面教材。”
“我的朋友信仰了上帝,她说在宗教中找到了慰藉。能不能把宗教也算到前面所说的那两样东西中去?而且,我听说上帝是造物主,是祂创造了宇宙的一切生灵,包括人。如果这事可以确定,那么上帝还是爱与故事的祖宗呢。”
“宗教不能啊亲爱的。耶稣的脚趾吻上去常常是冷冰冰的。如果说你的好闺蜜在那个组织里找到了暖意,那正是因为那本书中包含的故事给了她热量。况且,上帝不过是人类发明的一个道具,而不能说人是上帝的道具。所以说,上帝必得行人的旨意,才能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上帝。”当我的妻子谈到上帝时,我突然有点愤怒。我想起这些年来,我也在黑暗中试图去寻找祂的帮助,结果,我什么也没找到。祂看不见,也摸不着。
“好啦好啦,我争辩不过你。你这脏东西赶紧接着讲故事吧。”我的爱人、情人变得不耐烦。
“宝贝儿,当我谈到死亡时请紧紧地抓住我,现在在这宇宙中反正也不需要寻找方向,我们就跟随着那些棉花状的云朵肆意漂浮游荡,唯一要担心的就是那些狗屁的人造卫星别失灵,以致撞坏了我们的这台四个轱辘的玉麒麟。我真想骂娘,是些什么人这一百年来不停地往天上扔东西?他们把那个驴屎蛋弄得那么脏,还要来破坏宇宙的干净和安宁。哎呀,还真得留心,刚才一颗导弹冒着火从我们的脚底下飞过去,不知道这家伙最终是要到哪里。我看它那雄赳赳气昂昂急匆匆的样子似乎是要去很远的地方。这是谁家的飞毛腿又是要扔向谁的家里?只要不是去打星星,它爱咋咋地!地球上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了亲爱的,因为这里没有电视机。平日里我们喜欢瞎操心,因为我们拿着遥控器,我们以为可以遥控全世界,其实他妈的不过就是能够开关个电视机。”
“我看到了亲爱的。你也别生气,好了,留点口水讲故事吧。”见我无端地愤愤不平,我的爱人柔声安慰,她的语言如水,滑而不腻。
“我接着来讲粒子男女的死亡结局。有一段时间,粒子老太太想起了粒子老先生年轻时跟她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是这么说的,‘爱让我们在一起。’但是她想了半年也想不起这句。‘我的脑子不好使了。’她轻轻地拍打着脑袋,放下手中正在编织的毛衣。亲爱的,那时候真的很冷,没有太阳可晒,一切可供银河星系取暖的热量团还没有形成,宇宙处于开始与未始之间,唯一保暖的方式就是多穿几件衣服了。‘他那时候说了什么呢?我记得有一句话,在我的脑海里曾做过一个深刻的标记,但是这个标记我找不到了,它储存在哪儿呢?’她想去问问她的老头子。‘嗨,帮我传话给那个老不死的,就说我问他,是否还记得三亿年前,在宇宙的某个餐桌上,他说过一句什么话?’她对着最靠近她的那个粒子儿子说道。事实上这位最近的儿子也离她有几万公里的距离(因为宇宙正在扩大,这是显而易见的),她用尽了全力才把此话传了出去。‘遵母亲的吩咐。’她这位最小的儿子也已经老态龙钟。他颤巍巍的,花费了一些气力,才把他母亲的问话传向了与他相邻的哥哥,他的哥哥又传向他哥哥的哥哥也就是他的哥哥。就这样,宝贝儿,这句问话在宇宙中呈线性状态,从一个点出发,传向它要抵达的地方。”
“这个过程是不是很长?”
“很长。你知道,宇宙正在大爆炸,空间正在被无限地拓展。一句话在一个家族中走上一圈要耗掉好几十光年,况且,因为这位粒子老母亲的儿子们,有些实在也已经老得快掉牙了,他们中间的好多位都耳背,因而一旦传到他那里,总是需要停顿一段很长的时间。‘什么?你说什么?’耳背的哥哥回头对弟弟喊道。‘妈妈要问爸爸,当年他说过一句什么话,在餐桌上,那句话让妈妈流泪。’‘说过什么?我想想——你放屁!妈妈这么骂过我。’‘不是对你说的啊,是对爸爸,对我们的老头子。你听明白了吗?’‘哦,明白了,是说滚你妈的蛋,对我们的第两千万零九个的哥哥说的。’‘你真是老糊涂了,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是说妈妈,爸爸,一句话……’宝贝儿,就是这样,一旦人老了,耳背,就是这么麻烦。幸运的是我们在一起,从不分离,我们中间不需要任何的介质就可以彼此咬耳传递。宝贝儿,就是这样,那句话经常卡在宇宙中的一处,来来回回不停地打转,绕来绕去。”说到这里,我有点伤悲。我哭丧着脸,我的爱侣看着我的表情,她伸出手来,帮我拭泪,可是我的泪滴而未滴,一直噙在眼眶里。
我那爱掉泪的爱人这时候倒是有些坚强,她只是问:“最后传到那个老家伙的耳朵里去了吗?或者说那位老太太听到了回音没有?”
我也不知伤悲从何而来,可能是对于丢失那句话感到可惜吧。镇定了一会儿,我回答她:“容我想想,看看我能否为这个故事创造一个相对好的结局。我想可以这么来讲它:这句话反正最终没有传回到老太太的耳里。”
“嗯。”
“粒子老太太放下手中的毛衣,‘怎么他还没有回音?’她慢吞吞地自语,也问她的儿子。‘不急,不急。才刚刚过去500万年,父亲的答案想必已经在回传的路上。’‘可是我要休息了啊,我等了多少年了啊,我一刻也没有合上我的眼睛。我的眼皮沉甸甸的,我不能再等下去了。’‘那你睡吧,母亲大人。一有好消息,我就把你摇醒。’亲爱的,于是我们的粒子老太太她开始打瞌睡了,沉入到比黑更黑的黑暗中去。那时候没有光啊,醒着的时候是一团漆黑,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布蒙住了双眼,但睡眠永远比黑更黑,这与我们后来的人间是同样一个原理。在黑暗的梦里,她希望把她的老头子遇见,能够当面问他那句话叫什么。可是她的老家伙没有出现。宝贝儿,那时候宇宙虽然已经在不停地膨胀,但是梦这个东西还像一颗无限小的核桃一样,没有什么空间供活物在里面通行、游荡、进出,‘放不进一个脚趾。’还是在很久以前,她约她的老东西在梦里会面,这家伙也是一直没有出现,但她听到了他在梦之外徘徊的脚步和抱怨。‘你再挤挤,看能否侧着身子挤进来。’‘我试了,没用。我好不容易塞进去一绺儿头发,又好不容易把脑袋折成一个小点钻了进去,可是我的腿与脚又必须在外,而且那个黑屋子让我憋不过气来。’宝贝儿,在一个没有梦或者梦发育不良的时代是多么的憋屈啊,这是我先前对在地球上活着还感到满意的少有的几个理由之一。”
我的妻子、爱人回应:“这点我同意。自从我与你在一起,即使身贴身地躺在床上,我们还常常在梦里缠绵。我们的梦空间很大,摆得下一张床、两幅窗帘、四把椅子、几个酒杯,甚至是一片草原、汪洋大海和浩瀚星空,可以有奶牛、狗熊、猴子、狮子四处奔跑、攀爬,也可以有魔鬼、鬼魂、神灵、菩萨四处走动。”
“是啊。然而在那时候,梦的领域是如此狭窄,那位粒子老先生又怎能挤得进来?况且,他即便活着,他的腿脚已极不灵便,那么长、那么远的路,他从梦里赶过来也极为困难。”
“你是说他有可能不再活着?”
“是的。我跟你说,那位守着他妈妈入睡的粒子小老弟一直苦等了很多年,直到他也等得精疲力竭,儿孙满堂。‘该不是我们的兄弟死了几个,那建立的传话链条在某一处发生了断裂?’他问他旁边的哥哥。‘完全有可能。没有谁规定父母在而己不可亡。宇宙的规则就是不按牌理出牌,这也是死亡的规则之一。’他的哥哥比他早几百年出生,他对宇宙的这事儿略知一二。‘或者我们的父亲已不再存在?’‘他会永远存在,但是否存活于世,无法确认。活只是存在的一种形态,死也是一种存在形态。死而不灭、万物守恒是宇宙的基本规则之一,后世会有人类的某个家伙来认识到这一点。’他的哥哥故弄玄虚。这位粒子小老弟满头雾水,‘那好,我该不该把这模棱两可的消息告诉给我们的母亲?’‘千万不要。让她睡去,对于一位高龄的祖母级粒子来说,没有结果比有结果要好得多。’亲爱的,故事至此,我讲完了。”
“亲爱的,那位粒子祖母一直在睡吗?”
“应该是,或者她已经在睡眠中死去。”
“我感到难过,我的亲爱的。”
“我也是,宝贝儿。我用了我在人间学到、看到的残忍,来讲这个宇宙大爆炸时的故事。我很痛苦,因为我们本来已经置身宇宙,不该再把地球上那残酷的视角带入星空。我本来只需轻描淡写地按照科学术语,给你念一段几百字的文字,即可把宇宙的初创阶段讲得一清二楚,但是,不知是哪种神经病在我的身上发作,我谈了如此之多。来吧,我告诉你:宇宙爆炸之后的不断膨胀,导致温度和密度很快下降。随着温度降低、冷却,逐步形成原子、原子核、分子,并复合成为通常的气体。气体逐渐凝聚成星云,星云进一步形成各种各样的恒星和星系,最终形成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宇宙。”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