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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体向上》第十一章:梦游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黄惊涛 编辑:王嫣 2016-10-26 14: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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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说假设。假设这颗星球上曾经存在过水,但是我却假设发了一场大水,这大水还淹死了芸芸众生。亲爱的,在这假设中我犯了大罪,我弄死了全人类。不,凡那些需要靠氧气生存的,肚子里要有货的,都被弄死了,无一能免,这个星球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似乎专为我们的到来而打扫的。如此待客太有礼数了,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一个主人跳出来欢迎我们。一只猴子也好,一头野猪也行,一只鸡一只鸭也不错。可是我不能做这样的假设,因为一旦它们出现了,紧跟在后面的就是人类,这是他妈的达尔文主义设置的陷阱。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们要在这个星球上活下去,总不能什么也没有吧?现在就遇到了问题,忙了这么久,我们的肚子开始叫了,呱呱,呱呱,叫得像池塘里的青蛙和癞蛤蟆。这时候我至少得假设有点西北风,来吧,让我们先喝西北风充饥。

  “不要,我要吃米饭、烤饼。”我的妻子终于醒来了,她脸上的倦容褪去,巴掌脸显得有了红光,眼睛睁得大大,“你在讲什么?吃饭?我饿了。”

  “那好,就让我假设有米饭和烤饼。但是我得提前假设有大米和小麦,在它们出现前我还得假设有绿油油的稻田与金灿灿的麦地——在做出这个假设前,请给我两季的时间,一季用来种稻,一季用来种麦。”

  “等到两个季节过去了,我们早饿死了,亲爱的。”我的妻子、宝贝儿抱怨。

  “我倒是没有想到这点,那么好,我就假设在我们来之前,已经有稻田和麦地了,并且只等待收割,颗粒归仓。谁种的?管他呢,只要不是人就行。我可以假设有其他星球的旅行者经过这里,顺便到这里来干了一些农活,种下了这些。按照我们老祖宗的想象,也可以假设有一路神仙,在哪个朋友家吃饱了喝足了,醉醺醺、东倒西歪地来到这里打个盹儿,他鼾声阵阵,结果不小心嘴角上挂着的一粒米掉到了地里(这位神仙一定很邋遢,吃完饭从不擦嘴),于是那里长出了粮食。”

  “这太荒唐。脱了壳并且煮熟了的大米怎么能发芽,再结出稻穗来呢?”我那傻大姐、笨小妞平日里总是很支持我的想象力,很少点破我的胡言乱语,但现在,她的肚子提醒她回到现实主义。

  “有道理。有关神仙的假设失败。我假设飞鸟把种子从地球上叼到了这里,它还拉鸟屎给它上肥。”我继续我的超现实主义,我知道必须这样,才能抵挡那一阵一阵袭来的饥饿。

  “完全不可行,亲爱的。没有一只鸟能够飞得这么远,除非在地球与这个星球之间有无数的小星球,不停地给它提供歇脚点,那血肉长成的翅膀没有那么强的续航能力。再就是,一只飞鸟在路上,它得给自己带多少干粮上路啊?它那弱小的身躯又怎么驮得动呢?”我的爱人善意而温柔地提醒我。

  “你把我难住了。不过,我听说七夕之时,雀鸟们不是一只只赶往牛郎星和织女星之间,扇动着翅膀,搭成一座临时的长桥,让放牛仔和织布女得以相会吗?既然传说中有如此美事,我们何不假设有几只鸟也顺便来到了这里?我找到逻辑了——为了报答鸟们的大恩,放牛哥送给它们一些自己种的稻子和麦穗;同样,织布女也送了它们一些桑麻布匹,不,送的是桑树的种子和蚕茧。太好了,这一假设同时解决两个问题:有了稻谷和小麦大麦等各种农产品,还解决了我们的穿衣问题。我们尽可以把牛郎织女想象成慷慨的施主,因为,他们清楚,相对于长久的分离而言,这些馈赠根本不算什么。如果是我,我也愿意奉献我所有的产出、一生的辛劳。”

  “那么这样,我们是不是有饭吃了啊?可是我不会烧菜,摆弄锅子、瓢、碗不是我的长项。我唯一的长项是化妆。”

  “用不着你来下厨,宝贝儿。顺着原先的民间传说假设,我们还可以假设有一个田螺姑娘,她勤劳善良,美丽健康,每当我们起床,总有一顿丰盛的早餐摆在木头桌子上。而当我们吃饱喝足,总会出现一个看不见的姑娘,那些脏碗筷便被她洗涮一清。那些地板,那张床铺,那些挂在墙角的蜘蛛网,会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你可以闭着眼睛想一想:当我们在这个星球之上,劳顿了一天(我们就把劳顿当成是必要的锻炼),回家一看,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停当。”

  “你不是说要没人吗?你怎能又假设有一个女人存在?你违反了假设的大原则。难道除了我,你还嫌不够?我清楚你们男人的德行,总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请息怒,宝贝儿大人。我绝无此意。虽然说男人总有一个梦想,要有两个女人,一个用来爱,一个用来做家务,有时候,甚至是一个用来爱,一个用来做爱……我说到哪里去了,这不是我说的,我恰恰与他们相反。这么多年我爱与做爱的都是同一人,我的灵肉总在一起。我是说有人——别打我,这星球上没有医院,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我脑袋让木棍子打破了还不是得你来包扎,如果流了血,我们又造成了水资源的浪费。我说过,在这个星球上我们最该节约的是水,所以我们还是别打嘴仗了,我们得节约唾沫。让我重新来捋一下,刚才我们为何吵架。捋清楚了,我不该假设会有什么田螺姑娘,那好,就让我们自己来动手做饭。我保证,当你把饭菜端上桌,我会极尽赞美之能事。赞美与夸奖是调节任何咸淡的调和剂。放的盐多了,我说好吃,那么它就会变淡;炒得太老,我说不赖,那么它就会变嫩。”

  “这还差不多。我原谅你。”

  “不过,我还得说一句:我假设的是一个看不见的女性,她与你完全没有竞争关系。你犯不着为一个隐身人动怒。”

  “老娘的眼里揉不进沙子。谁知道哪天你想出个什么法子让她显形。况且,多么可怕的事情——那些摆在桌子上的碗自动地回到碗柜里,那些地板上的足迹被一块无人拿着的抹布突然之间擦得一尘不染,那些散乱的弄脏的床单被换洗,然后干净的又被换上,我们留在上面的痕迹……多么让人难堪!尤其是,假如我们正在……一只眼睛在旁边注视,我们怎么还能进行下去?”我的这位清纯的姐姐、单纯的妹妹捂住了自己的脸。

  “说得太对了,亲爱的。我没有想到这点,这种虚幻会彻底搅乱我们的生活。那么好,现在就让我们来埋锅造饭。我先用黄泥巴砌个黑灶,但愿好心能有个好报。然后,我去捡柴薪,采蘑菇。我假设满足口腹之欲的一些物什,都按需可取,这样,我们就做出来了一顿美味。”

  “可是我还要吃水果,而且还要保证品种繁多。”

  “这个要求不难达到。我可以假设因季节的变换,而有不同的水果搬上餐桌。桃子、李子、梨子、杏子、葡萄、荔枝、龙眼、苹果、柿子、枣子,应有尽有。我甚至还可以假设有一些坚果,譬如说松子、杏仁、核桃,等等等等。当然,有些季节水果会大量产出,我们吃不完,得想一些办法来尽量储藏,比如说将它们晒干,做成干果,然后用坛子来装。我们可以把葡萄做成葡萄干儿,把柿子做成柿子饼儿。如果肚子里满满,坛子里也满满,那么我们只能把它们还给大地了。这看似是无奈之举,但实际上会有额外的欣喜——来年会长出更多的水果树,几年之后将会结出更多的果子。亲爱的,我必须澄清一个事实:我憎恨地球但我从不憎恨大地,或者说我憎恨那个驴屎蛋上的人类,尤其是我自己,但我对能长出植物,能让动物们自由奔跑的土地一向心存敬意。我们展开想象吧:一眼望去,在我们住处的周围,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果园,它们在不同的时日、季节把自己的果实向我们奉献。在不奉献这些之时,则向我们奉献绿色的树叶、高大的树冠、健美的枝桠。我们可以在果园里散步,荡秋千,做游戏。在所有的职业中我最想做的是果农,其次是一个猎户。做猎户我得担心伤到那些小动物,做果农我则没有任何挂碍。在更远处,我们可以想象一下,那里是针叶林、阔叶林,是松树、枫树等各种树种的天下。在它们的腰上,缠绕的是各种藤蔓;在它们的脚下,是低矮的灌木丛以及动物。我得补充一句:栽在我们果园里的那些树,是经过驯化的,不然它们的果子很可能涩口。我们驯服这些树按理说得花很多年的工夫,但为了让你立即有可口的东西进食,我假设它们非常识趣,懂得我为你效劳的心意。当然,对于那些未被我们驯服的植物,我们也不必歧视它们,就好比我们不应歧视那些人类中的无用者和反抗者。我们必须容忍那些异类。总之,在这里,我们必须重新订立很多标准……”

  “说得真棒,亲爱的。你的假设渐入佳境,帮我们解决了不少的生活难题。现在我有个建议,我们是不是该走到你假设的那个世界里去,看看它们是不是一片新天新地?”

  “很对。走吧,让我们携手同行,瞧一瞧,按照他妈的达尔文主义来布设的这个星球,会不会与地球那个驴屎蛋比较,会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我的那辆老爷车,把我与我的妻子、爱人、小心肝儿、宝贝儿带到了这颗无名之星之上。它本是一颗无法安居的星球,没有氧气没有水没有果腹之物,没有工业、农业、服务业,没有蜗牛般的房子,当然也没有蜗牛;没有火柴盒式的建筑,当然也没有火柴盒;没有像鲜花一样漂亮的美女,当然也就没有鲜花(除了我的爱人她是美女而又像鲜花)。反正,就像我们站在地球上仰望的那些星球一样,它黑漆漆的,灰蒙蒙的,土地不肥,山河不壮(如果它还算有土地和山河的话,我真担心一脚踏空,就跌入到它那个漏斗般的虚空中去)。它如此之小,只容得下一个祖国、两个人,一张床、两副好心肠。我真疑心它是地球在某次自转中,不小心甩出去一大块儿,掉到了这里,然后构成了这个小小的星球。我的这种怀疑不无道理,只是我对它到底来自太平洋的那一块,还是大西洋的那一块,或者印度洋还是北冰洋的那一块,无从考究。

  凭我瞭望太空的经验,我明白这颗星不过是弹丸之地。那些伟大的星星都拥有广阔的腹地和博大的胸襟,上面山峦起伏,旷野万里,说不定物产丰富,猛兽成群。而我们抵达的这个星球,我总要担心,一阵稍大一点的风就可以把我们吹到宇宙的悬崖下去。它有多么小?我可以告诉你,当我白天在上面行走时,得把步子迈得很碎很碎,因为稍不注意,就可能走到它的外面去。你试过在一个圆滚滚的篮球上立定脚跟吗?对,就是那种感觉,摇摇晃晃,随时得伸出双手来平衡,或者在手上拿一根棍子。我没有这么干,因为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把绳子系在腰身上,从一抵达这里我就聪明而识相地这么做了,这样我晚上翻身也就有了一些保障。我跟你讲,有一晚我睡觉,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伸到了这个球的外面,凉飕飕的,来自宇宙的风把我吹醒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还有一晚,我也是半夜醒来,结果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悬在空中,正荡来荡去,所幸绳子将我牢牢地拴紧,我就那么摇晃着睡了一觉,第二天我的妻子发现我失踪了,她对着宇宙大喊、哭号,她的声音全部掉进了宇宙的深渊,久久没有回响。

  “是谁在哭丧?把我吵醒了。”我嘟囔了一句,打了个哈欠,哈欠慢慢飘去,形成一股淡淡的雾气。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双脚腾空,像个小偷被吊在树上那样。我太瞌睡了,整日的劳动、收割,让我疲惫不堪。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哭喊声中夹杂着这样的问句。

  我发现自己正身处险境,并且也知道妻子正在四处焦急地找寻。但我突然有了一个坏主意。我打算先玩一下失踪,听听她说些什么。

  “你到哪里去了啊?你死了还是咋的?”我听见上面有脚步声,来回不停地徘徊,有时还跺脚。

  我真想告诉她我还活着,只不过像个冰棍般地挂在星球的边缘下,那里正好是悬崖,凹进去的岩体正好掩护了我的身体。然而我想把这恶作剧延续得长一点。

  “你跳星球自杀了?不至于啊,昨晚我不过是拒绝了你亲热的要求而已,我不是说了,我很困,等过了这几天,我们就进行吗?”

  这小妮子自言自语,又像在与我对话。

  “你让什么东西抓走了?我们刚来到这里,照理说也没得罪谁。这里应该没有警察和打劫的。”

  她气急败坏,越说越离谱,我有点听不下去了,真想赶紧爬上去,捂住她的嘴,然后把手指放在她那没遮拦的地方,“嘘!”

  “你让我怎么办?你把我一个人抛弃在这里,你这个混蛋!王八蛋!”她开始想到了自己。这是何等的孤独,一个弱女子,在一个空无一人的星球上。我想到此点,我的心尖儿都在发颤,我听不下去了,准备沿着绳子往上爬。我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对生活绝望呢?我腾出一只手来,对着自己的脸轻轻地抽了一下,心里暗骂自己的混账,骂自己是个老流氓、小混蛋。

  “我不活了,我也去死……”接着上面就传来一阵阵哭号,到后面变成了一句句含糊其辞的呜咽。

  这世界上我最怕的是听到啜泣,那啜泣就像锯子一样,来来回回割着我的心。我的手勒着绳子,向上攀援,有点费劲,因为绳子很软,荡来荡去,比引体向上还要困难。我打算喊我的妻子、爱人来帮我一把,可是另一个念头又出来了,“我应该给她一个惊喜,以作补偿。”于是我决定暂不开口,一个人拼命往上面攀。我想象着当我出现在上面,冒出一只手来,又冒出一个头来,我的妻子将是如何地吃惊,接下来又会如何地欢喜。

  这时候我听到她止住了哭声,然后是一声叹息,“不管他了,我先把地打扫干净,然后去做饭。我的肚子又呱呱叫了。”

  这句话让我何等地失望。这老娘们儿这么容易就治好了她的哀伤。一股酸楚涌上,从爱情滑向吃饱饭,只坚持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我这么一次恶作剧式的丈量,便知晓了夫妻之间相处的凄凉。

  这回轮到我着急了,我想用力呼喊,可是刚一张口,一些尘土就从上面灌下来了,掩住了我的喉咙;我的眼睛和鼻子也无从幸免,头发上、身体上沾满了垃圾——我那臭婆娘正拿一把扫帚在往我这个方向扫地,我真后悔当初不该假设这里有扫帚,我那么假设不过是为了让她多做一些家务。

  更惨的还在后头。正当我呸呸地吐掉口里的灰尘,憋足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攀爬之时,一锅淘米水又泼得我像个落汤鸡。我的娘啊!这遭的是什么罪!最可怕的是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显然,我那小婆娘已经专心烧饭去了。如今我陷在这里,膀子开始发酸,手上勒出了血泡,更严重的是,一股绝望充满了我的胸膛——我将死在这里,再也没有什么来搭救我这个害人终害己的混球。

  至于结果,我当然得救了。我哀号了好久,后来已经没有任何的力气,我也不得不放弃挣扎。我吊在那里,就好比是一个木偶,风一来就吹得我直摇晃;又好比是被判了死罪,送上了绞刑架,最大的区别是,绞刑架上的囚犯套住的是脖子,而我吊住的是腰身;我与那些死刑犯还有一个区别是,我还没有断气。我把所有的意志力都转移到默念上,回想自己上半辈子犯下的罪:撒谎,胆怯,不爱卫生,不叠被子,脚臭,假正经,对真理毫不忠贞,背后骂娘,工作不努力,生活不积极……总之,这个正常的傻逼罪恶满盈,活该有如此的下场。我的心里充满了悔恨,最大的那一块痛楚,来自于我还没好好地爱过一个人,我便半路翘了辫子,撂了挑子,抛了责任。

  就在我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判决之时(我的假设在死神面前是无效的,我不能假设没有死亡甚至没有忧伤。我这个狂妄的假设者对于众神中最黑暗的神无能为力,我必须一再注明此点),一锅发烫的脏水泼了下来,我这只浸泡在死神煮好的一锅温水中的青蛙突然大叫了:“啊,啊,啊……”随即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喊:“救命!救命!”

  我那勤快的婆娘刷完了锅,把刷锅水倾倒在我的身上。她正要离去,听到了我的声音。

  “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该杀的,你怎么了?咦,声音来自下面,我看看,有什么蹊跷。”

  好不容易,她俯下身来,发现了我。她先是发现了绳子(绳子绑在一块巨石上,但是它因绷得太紧而陷入到泥土里,很难引人注意),再顺着绳子顺藤摸瓜找到了我。这老娘们儿欣喜万分,喜极而泣,那一刻我才知道她多么爱我。我不该试探她对我的爱,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上帝与女人都是不可试探的,不然你就会遭殃。我活该受此皮肉之苦。

  她安慰着我,可是很快她又犯了愁。因为凭她的力气,决计是不能把我拉上去的。这时候我发现她是多么的聪明,平日里那掩盖在化妆品和漂亮衣裳下的智慧现在全凸显了出来。她做了两件事:一、做成个吊篮,给我送下来一些食物和水,我借此狠狠地补充了体力。二、牵来一匹马,套上轭,用扫帚拼命地拍打马屁股。那马终于把我拉了上去。我跌倒在地,与她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我后来还掉下过这个星球吗?肯定,起码不下十次,因为我睡觉有爱翻身乱动的毛病,听我的妻子说,我甚至在梦里常常踢床板,作势要跟人家动刀子。每年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梦游症便会发作(那常常是春天)。这方面的证人还是我的妻子、爱人、情人、小心肝儿、宝贝儿,她说我有一回爬到了窗户之上,在梦里拼命地摇着那铁护窗,护窗咔咔作响,把她弄醒了。同时我的嘴巴嘟嘟囔囔,她听不太清楚,但大意是如此:“我要出去!谁把我关在这里?放我出去!来人,典狱长,你不能这么对待你的囚犯……”

  “你把家当笼子了。”第二天我的爱人冷冷地说(那会儿我正在扎领带,准备赶往一个生意场),“那么我是什么,你的狱友,还是你的看守?”

  “白天是狱友,晚上是看守。总体来说,我们是生活的共犯。”我嬉皮笑脸赶紧跑。

  “去你的,下回我卸掉防护窗,看你还敢不敢半夜身体不着床!”她狠狠地威胁我。我知道她不会这么干,一个狱友,怎么舍得把另一个狱友放走,而自己独自一个待在那黑屋子里呢?或者说,一个看守,又如何愿意自己失业,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犯人呢?

  还有好几次,我闹出了一些笑话。一次,我半夜起来,照例踩着凳子,爬到了阳台的护窗上,我手里拿着望远镜,对着黑咕隆咚的对面楼房望(那边是巴黎区)。我弄出了一些声响,正好被经过楼下巡逻的保安听见,他手电筒的强光射过来,照见我那愚蠢的模样。那天凌晨,我被带到了警局,差点被当作偷窥狂而记录在案。到了那里,我被他们按到座位上,几个警察问我,我完全答不出,我手上依然拿着那仪器,对着坐在对面的两个男警察、一个女记录员眺望,就好比在眺望无垠的大海、无尽的深渊和无际的天空。说实话,我依然在梦境,我的眼睛里其实是一片茫然。

  幸亏我那傻样子救了我,不然急匆匆穿着睡衣赶来打探我为何被带走的妻子一定很抓狂。据我的妻子说,他们问了我很多句,我只是痴痴地发呆,保持僵硬的固定动作,什么也没有回答。

  “他有梦游症,他是个卖望远镜的。”我的妻子头发蓬乱,顾不得形象,说出了我的毛病。

  “我相信他太太的证言。我与他一样。本来今晚我不用值班,可是我半夜披衣起来,就往这里赶。进了办公室的门,我就直奔枪支管理科,去拿枪。还好同事们拍拍我的肩膀,我才醒过来。习惯会驱使一个人去做他白天所做之事。我现在在这里讯问他,是因为我想着既然来了,就干脆上班。”

  我被放出来了,我的妻子对我没一点好脸色。她认为我丢了她的脸。到了家,她还是一脸阴沉,噘起嘴巴,欲言又止,过了好久,她才不放心地问我,究竟大半夜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看到,黑漆漆的,只看到黑暗,生活中的黑暗。”我说。

  “就没看到过那啥?”她眼睛瞟着我,嘴角上翘,可爱极了。

  “什么呀?”

  “那啥。”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生气了,把衣服狠狠地甩在沙发上。

  这是她要的答案。然后她抱着我,我们上床,开始那啥,整个白天都在那啥。

  我有梦游症的毛病在我来到这个星球上后,发作得就很少了。其原因是我在这陌生的土地上,根本不做梦。没有梦,怎么游呢?我在地球上的那几十年里,是个做梦狂热分子,虽然常常做的是噩梦。我常常在梦里杀人放火,干尽坏事,但白天却是个温文敦厚的商场中人。我在白天穿很多层衣服,而在梦里却经常赤裸。我琢磨着,这是不是跟我习惯裸睡有莫大的关系。我的梦有时正立行走,有时却倒立行走。正立行走的梦没什么好说的,比如白天做成了一单买卖,晚上在梦里就笑出了声;白天碰到一位久别的老友,晚上便梦见与他碰杯。但有些梦常常是倒立的,那些纷纭的嘈杂的白日景象,在梦里变成了一组组默片;那些在白天发生的拥抱,在梦里变成了诀别;白天我一句话没说,到了晚上却站在高台上发表激动人心的演讲,配的画面是《列宁在十月》。我想很多人都有这方面的经验:在白天你刚刚流着泪与某个人分开在街角,到了晚间却变成了温柔的缠绵。总而言之,地球这玩意儿还是很丰饶的,种下点什么庄稼,就有点什么收获;种下点什么现实吧,晚上就在梦里有果实。只要你摇一摇梦这棵树,总会落下些饱满的、瘦小的、甜蜜的、苦涩的果子。

  但是到了这个星球上,我就忘了把那棵树移植过来,或者说我带来了,在这坚硬的苦涩的土地上它就水土不服,干脆就不结任何果子。开始几天我还挺高兴,终于我能睡个好觉了(那些被噩梦追着跑的朋友一定能理解)。我睡得极香,连翻身都少了很多。我直挺挺地躺着,望着那金灿灿的星空,“多美的发呆”,然后我就睡了。我的妻子也是如此,我们并排着,数星星。可是没几天,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星星数来数去数厌了,我们俩相对无语。于是我便进入睡眠,想进入那条黑暗的通道,可是我的脑子里却是一片亮堂,似乎那些闪亮的星是一个个探照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多么可怕的明亮!如果这也算梦境,那么我宁愿在梦里一切都黑暗,因为那样的话,至少会让我闭着的那两颗眼珠子得到片刻的休息。况且,没有梦的夜晚是如此的空虚,就好比一个巨大无比的屋子被腾空了,所有的家具被搬走了,而且主人和客人、男人和女人、丈夫和妻子都不在,连吵个架、摔个碗都找不到对手和道具。我躺在那床上的心空落落的,那心情,好不过我第一次掉到星球外的时候。我翻来覆去,辗转不息,掉到悬崖下也就是说掉到星球外的次数更勤了。

  当然,现如今我不再害怕半夜里向着深渊坠落这件事儿了。自从第一回遭了大罪,我学聪明了。我把绑在身上的绳子缩短了很多,即便是滚到星球外面去,也很容易攀到悬崖边的石头。为了能及时提醒我的妻子,在入睡前,我把马脖子上的铃铛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那样子看起来很傻,然而很管用,风一吹它便叮当叮当作响,我的妻子醒来,只要一发现我不在身边,便可以闻讯而来。我甚至还发明了一组滑轮——我选了一棵粗壮的有着结实枝桠的枣树,把它栽种到靠近床的地方,我编织了一个可以容纳三四个人的吊篮,用绳子系住它,并且让绳子穿过枣树枝桠。每当我早晨醒来,声音从悬崖下发出,我的妻子就把吊篮放下来,我坐进去,她轻轻地拉绳子的另外一头,我便升上了悬崖。

  多么棒的发明。我们两口子后来还把这当成了难得的游戏。我们双双坐在吊篮里,扯住绳子的那头,慢慢地把自己放到悬崖下面,在那里,我们把脚丫子伸出去,一起吹着风,看着云,掏出望远镜,我们还可以往地球的方向望去,看看那里最近有什么动静。玩够了,我们再拉扯绳子,把自己升上去。这种危险的游戏有点刺激,但我们的内心却很平静。我把这当成是一种难得的消遣,尤其是在农忙季节里。它平衡了我晚上无梦的遗憾,让我总能找点事儿干。

  这就是我与我的妻子、爱人、小情人、心肝宝贝儿在这颗无名之星上最初的生活。没有哀痛也没有梦,没有什么把晚上的头脑塞满,一切都显得空空荡荡。有一晚我和衣而眠,我假设的秋天来到了,风有点凉,我想着应该在冬天来临前把房子假设出来,那样的话我们才可以避寒,可是秋天我还不打算做这个假设,想着还有点时间,让我们像个野人一样能够露天,直接与天上的星星对谈。第二天早上,我的妻子醒来,发现我又不在她身旁(我可以假设这里没有露水,所以我们的被子一直以来都很干爽)。

  “一定又到下面去了,这该死的,能不能省点心。哪天我不拉你了,看你还敢不敢这么折腾。”她这么说过好多次了,但每次都很快把我拉了上去。我对她有完全的信任。与其说我信任她对我的情意,还不如说我信任她对孤独的恐惧。我对爱情和婚姻的全部理解便是情意加恐惧。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她没有睡醒,摸摸索索地往悬崖边走去(我回想起这个场景,不禁内心颤栗,稍有不慎,她也会掉到下面去)。她喊道:“新加坡区男人,你睡得怎样?晚上有没有踢被子?”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显得清脆。

  我没有回应。

  “懒虫,起床。”她提高嗓门,顺手捡了块小石头,往下面扔去。石头掉进了深渊里,久久没有回音。我曾经警告过她不要随意往星球外扔东西,因为弄不好就会砸中周边的星球上那些万一存在的生灵,更不得往地球的那个方向扔,因为我知道那里密密麻麻全是人。我本人就有过一次走在楼下,被楼上的顽皮孩子扔下一只火车模型砸伤的经历,那让我整整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她总是不听我的话。

  她打算去找扫帚。这打扫垃圾的工具如今不仅可以往我睡着的身上扫灰尘,将我弄醒,还可以作为体罚的道具。她回过身来,结果就看见在巨石后面的我。

  我正如一头老牛,套着轭,身体保持前倾,绳子绷得很紧。我双腿跪在地上,头很低,前面已经被我的手指刨了一个坑。

  “原来你在这里。你在干什么?你在犁地,还是拉车?”我的妻子大嚷,而原来她总是娇滴滴。

  我一动也不动,像解放桥上的那个雕塑。她推了我一下,我依然静止。此时她已经扫帚在手,用它狠狠地拍打我的屁股。我突然惊醒过来,想往前迈步,但腰上的绳子绷得太紧,反方向力作用在我的身上,我向后摔倒在地。这个时候我晕晕乎乎醒来过了。

  “干什么那么用劲?”我瞪着她,我的小眼睛真想立即鼓若铜铃。

  “你干什么那么用劲?”她懊恼地反问我,指着我那奇怪的姿态。

  我看了看、摸了摸自己,一身的土,一脸的泥。

  “你梦游了?”她嗔怪地问。“一定是的。”她的眼睛扫向深渊,深深的担忧浮现出来。

  我愣了几分钟,拍拍身上的尘土,解开绳子,走到池塘边去洗脸。洗着洗着,我突然跳进了浅浅的池塘,手舞足蹈地大叫起来:

  “我做梦了!”

  然后我就扑腾着上了岸。我的妻子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跑过来。她打着赤脚,高跟鞋跑丢了。

  在这个狭小的星球上,能够做梦是一件多么危险而快乐的事情,那些在地球的床上随时能做梦的人类,肯定很难理解我与妻子这时候的心情。我的妻子得担心我因梦游症发作而滚下去,她不得不在我的身上多捆了几道绳子,并且仔细地检查绳子是否结实,每次睡觉前我差点被她五花大绑。而她呢,她自己只需要一根就可以了,她一向睡觉老实,在地球上便是个没有多少梦的人。我曾建议再找一根绳将我们拴在一起,这样我们便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夫妻本该如此。”我说。

  “不干!这样我没法睡,”她接着说,“我可不想与你同归于尽。”

  这话让我恼怒。但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们都滚下去了,那么谁来救我们呢?”

  她真聪明,常常知道我要听到什么东西。

  “一个没有梦的星球是不能算星球的,是不宜居的,亲爱的。”我对我的妻子说,“它总像缺少什么,像菜里的盐,或者是爱人的吻。屈指一算,我们离开地球已有一年两年,我对那里的唯一挂念,是它能够有梦,至少有噩梦,不至于让我在夜里闲得发慌,什么也没的干。那里有梦,就好比那里有黑暗。亲爱的,我热爱那种黑暗,这是我离开时未曾想到的。”

  “现在你有了,你该满意了吧?”

  “我很满意。你有了吗?”  

    “还没有。我的梦比较少,我想它来到我这里应该会晚一些。”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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