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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体向上》第十二章:寻找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黄惊涛 编辑:王嫣 2016-10-27 11:2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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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我的假设要变得容易一些了。就好比打开一扇闸门,上游的水便会倾泻下来。因为梦的闸门打开了,我大脑中这台假设的机器运转得要顺畅得多。我可以假设有山,有水,有任何我要的东西。还有一个理由——这里既然能生长梦,那么说明这里的土地应该开始变得肥沃,因为梦是从土里长出来的。第一天夜里长出梦,第二天梦醒了,那个旧梦便会凋谢,但是凋谢的梦又转化为肥料,第二日夜里又可以长出更大更多的新梦。那些明了马铃薯的栽培、发育过程的人会明白,我所说的全部属实,因为梦就是另一种马铃薯,一块小小的种薯切块,便可以生出好多的薯仔。如此循环,梦越来越多,土地也越来越肥;土地越肥,种起其他的庄稼来便轻松得多。

  因此,如今我至少可以假设,不出几年,我们所在的这个无名之星,将是一片食物的海洋,而且树木成林。我的假设完全可以放开手脚,更为大胆一些。至于在动物的假设方面,我是不是应该使其品类繁多丰富一些呢?我想想,这个有点困难。按照他妈的达尔文主义提供的证据,动物要经过诸多进化链条,才来到目前的这个样子,但我总是认为,它们最初都来自于土地,跟植物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它们不能靠种在泥土里,就能长出个另外的自己、更多的自己。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可以控制它们繁殖的速度,繁琐的生育过程总能使一些偷懒的家伙节制一下自己的行为,不然,你想想,如果在花坛里、小溪边、高速公路隔离带上、石头罅隙间……也就是说,凡有点泥土的地方,都蹦蹦跳跳地长出一些动物来,你会觉得多么的拥挤和没有秩序。不过,我左思右想,认为在这星球上我可以胆子大一点,就让第一批动物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好了,这里的大地就是它们的母亲,它们在泥土里孕育成形,有的长达数月,有的短则几天,有的破土而出,就在我与妻子转眼的一瞬间。唯一不能长出来的是人啊,我害怕在这里见到他们,就如同狂犬病人害怕见到水。

  我可以假设在某些季节,当植物落英缤纷,叶子纷纷回到大地,甚至茎干、枯枝也还给土地,那些长出来的动物也会把身体还给土地,只是,它们实现这一过程要难一点,得借助一些中介,假他人之手来实现——它们倒伏在比自己更猛的猛兽的爪牙之下,更猛的猛兽又倒伏在捕猎途中,除了老和病,食物链这张网会把它们一网打尽,让动物们把骨头和血留给大地。人类也是如此。但我不希望在此遇见他们,我更不希望人类埋在地里,隔不了多久就长出新的人,他们的骨骸和血肉只能做其他生命的肥料,他们的温床在别的地方。我最终也将死在这土里。如果我先离去,我的妻子会帮我收尸(我也只能靠她了),那么我能允许自己在土里发芽吗?我想我不能。我不能滥用假设的权力,滥用我掌握叙述的权柄,就让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待遇。假如我要自私自利,那么我希望我死在我妻子的后头——我这么说,假如是在地球,我肯定会被人扔石头,以为我想自己活得更长久。错!我对那人间没有那么贪恋,而是我害怕走在前头,我的妻子、爱人、心肝宝贝儿没人照顾。我如果把她交到别人的手中,我在死时会心生嫉妒。这嫉妒会拖延我与死神在路上相遇,其结果可想而知——我的妻子还得花更多的工夫来服侍我。最恼火的是,女人的哭泣最让人痛苦,那比死还难受,比起看到她孤独的样子,听到她哭泣的声音,我宁愿选择后行一步。就让我来承受比死还难受的事情吧。

  如此逼仄的一块土地,我必须靠我的假设,也就是我的想象力来把它放大千万倍,才不至于让我的爱人受委屈。因此,我宁愿遵从他妈的凡尔纳体系和他妈的达尔文主义,把这个弹丸之地打扮成一个新天新地。现在,我携着我的爱侣出门了,且让我们来检阅一下,这些假设能否使这里成为一片丰茂之地。

  左边是一口池塘,水在那里存放,水里有鱼,慢悠悠地游来游去。右边是一块青青的草地,一头牛、一些羊和一些鸡在草地上吃草,觅食。我们房子的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面种满了庄稼,庄稼成熟,只待我们拿着镰刀去收割。房子的后面呢,是果园和树林。这些无须我再多言,在我前面的假设中已经依次出现。我要说的,是我们的这排房子,三间木屋,再加一个牛圈、一个马厩、一个狗窝和鸡窝。我不能太贪心,假设这些就已经够了。倘若假设得太多,反而会让我们受累。

  “到远方去吧,趁我们的马儿吃得肥壮,我们带上干粮,去熟悉一下我们的这个星球。”我的亲爱的提议。

  我也正有此意。我对一个新地儿总有无限的好奇。“嗨,我去牵马,你去检查一下鸡是否有食。不必锁门,我根本就没有假设这里有锁和钥匙。谁会上这儿来偷咱们呢?狗不必管它,它会一直尾随着我们,这看家狗早就挣脱了锁链,跑得比谁都快。”

  “那你扶我上马。”我妻子来到马前,她换下了常年惯穿的裙子,着上一条轻便的牛仔裤。

  “遵命。亲爱的,我告诉你骑马的规则:与我们的车不同,它的驾驶位与副驾驶位是并排的,而马的驾驶位与副驾驶位是前后的。我先扶你踩着马镫上去,我再自个儿翻上来。我手持马缰,让它往左,它不敢往右;让它小跑,它绝不会绝尘而去。好了,一切妥当,我们开始出发。唯一得担心的是,我们前面没有路,因为路是人踩出来的,谁会帮我们踩出一条路来呢?所以,我们必须小心那些荆棘,那些刺儿,那些杂草。”

  我们就这么上路了,在一个星球之上,如果你们有比我卖的还高倍的望远镜,你们会看到,我们在高头大马上那英姿飒爽的模样。那是比走在城市的马路上要自在得多的驾驭。没有红绿灯,没有你挤我我挤你的围困,不必担心交警,更不必担心撞到行人。鲜花满地,天高气清,只有马儿打着响鼻,和蟋蟀美妙的弹唱。来吧,让我们自己唱一个曲儿,把我们的喉咙放开,我们尽情嘚瑟,因为这自由的一天。

  来到了一片开阔地。那里有几只野鸡,正在炫耀它们的羽毛。它们还未曾驯化,或者永远难以驯化了,与我们圈养在屋子边的那些同类们相比,它们的翅膀更硬,要捕捉它们非常不易。我们为什么要捕捉它们呢?就让它们自在远去,我们不要试着去靠近它们,进入它们的地盘。

  再往前走,是一处缓慢的斜坡。斜坡往左右以及往上延伸,直到与森林接壤。斜坡上长着绿油油的草和黄色、紫色、红色等各色花儿,从这里踏出一条路来,似乎并不艰难,因为花草不及半尺长,刚刚掩到马蹄。放松缰绳,马便作势要低头吃草,我诚然想早点去到那森林地带,但我不忍让它伸出的嘴巴空空而还,于是我就再放长一些缰绳。这畜生美美地吃上几口鲜草,贪婪地不愿抬起头来。我的纵容使它忘记了出行的目的,还以为我与我的爱人是骑着它出来遛马放牧呢!

  我也差点忘记出行的目的了。我的爱人紧紧地从后面抱着我,热乎乎的让我的心生出许多暖意。对此美景与佳人,我徜徉不前也是可以原谅的。就让马儿多吃些草吧,反正不像汽车,加点油还要掏钱。这天然的草料会产生巨大的马力,最大的好处是除了马儿拉点屎,放点屁,不会像汽油那样产生难闻的尾气。

  “马儿,多吃点,吃饱了我们就上路!”我对它喊道。我的马儿自顾自啃着野菊花、狗尾草,不理会我的提醒。

  “马儿,够了!吃得太多就想打瞌睡了!”我开始催促它。我把缰绳收紧,用腿夹它的腹部。马儿不情愿地抬起头,扬起马鬃,前蹄扒了扒泥土,发出阵阵的嘶鸣。

  “亲爱的,我们是不是得考虑给这匹马儿起个名,有了名,说不定它就会听你的。”看我半天还在原地,我的宝贝儿想出来个好办法。

  “这主意不错。上回我去爬山,骑了匹毛色乌黑的公马,我问赶马的,这匹马叫什么名儿,马夫回答我,‘黑马。’我再问了一遍,‘马夫兄弟,我问的是它的名儿,问的不是它的毛色。’你知道马夫怎么回答我?‘黑马。这就是它的名儿。’然后只见他挥动着鞭子,喊了一句:‘黑马,走起!’那马儿便一溜烟跑起来,差点把我颠下马背。要不,我们也给这马儿起个名儿叫‘黑马’?”

  “这太马虎。就好比你不能叫我‘女人’,我不能叫你‘男士’一样。我们不能太吝啬,开动脑筋,我们给它想个好的名儿。”

  “黑牡丹。”我脱口而出,在我的前方,正有一丛牡丹在热情开放。“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它是匹母马。”

  “这名字一听,就让我想起人类中那些叫‘王黑妹’‘李黑娃’的人。我们得给它起个符合它的身份的,好对得住它在这个星球上的地位。”

  “我想想,叫它‘马唯一’好了。因为很明显,在这里,在它遇见一头公马或一头公驴之前,它是唯一的马匹。很遗憾,我没有来得及为它假设有一个伴侣。”

  “这也太草率了。又让我想起我们曾经的邻邦,那些人取名,老大叫大郎,老二叫次郎,老三叫三郎。我真想问他们一句,如果是家里的独生子,是不是就叫‘一郎’?”

  “这我还真没明白究竟。我开动脑筋再想想。我搜肠刮肚,也得弄一个漂亮的名儿给它用。我琢磨了一下,或者叫它‘蒙蒂雅’,我们的那些汽车都有一个洋名字,叫起来拗口,但听起来洋气,我们那辆车叫什么来着?”

  “这有些靠谱。确实是如此,就好比我们买车,叫‘富贵’的总无人问津。就叫这个名儿好了。我们征询一下它的意见,来,我们对着它喊‘蒙蒂雅’,如果它打响鼻,那说明它很满意。”

  “蒙蒂雅。”

  “蒙蒂雅。”

  我与我的爱人各喊了一次,那马儿似乎听懂了,打了好几个喷嚏,于是我们就这么定了。我与我的爱人击掌两次,算是办成了一件大好事。

  就这样,我们一路说着话,来到了离我们的木屋三里开外的缓坡边。远远望去,那矮矮的屋子已经缩小成一个小黑点。我掏出望远镜,递给我的爱人,让她看看那些鸡鸭牛羊是否正在干正事——吃草,划水和下蛋。

  “都在一本正经地干活工作,我的监工大人。”我的爱人作答。她把望远镜递给我,我把它挂在脖子上,接着听到我太太的担心,“有个最大的问题:我们离开家这么远,如果我们要回去,我们又怎能找得到路?你回头看看,刚刚被我们的蒙蒂雅吃过的草地,瞬间就已经长齐;那些让蒙蒂雅踏出的路,两边的花花草草一下子便合拢遮住了足迹。亲爱的,多么疯狂的植物!我真担心我们这趟出远门,等回程时就找不到路了。在地球上,我们可以问路人,或者按照简易地图来按图索骥,现在呢,没有人可以给我们指明方向。”

  “你的顾虑不无道理。对了,我们有条大黄狗,可以让它撒尿做记号。你知道狗的鼻子最灵,它们离家千里也找得到原路。顺便,我们也给它取个名儿,我觉得就叫黄富贵,狗的名字还是越土越好,不然我担心它会把自己当宠物,只知道打滚撒娇。”

  “我赞成给它这个名儿。我记下来了。但问题还没有解决:它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尿,不可能一路上都做得成记号。还有,万一它撒欢跑丢了,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条狗身上。”

  “那行,我们再想想其他的主意。可以这么办——我们来给经过的地方,所看见之物,都起个名字,这样一来,我们提起它们时,会显得方便,同时,把这些名字做成牌子,插在它们的上面。”我的太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很棒的主意。我补充一句,我们随时绘制地图,把这些地名标上去,那么我们无论走多远,都可以万事大吉。”我迅速地掏出纸和笔,恨不得立即就行动起来,“这样虽然有些麻烦,但肯定行得通。”

  “说干就干。”

  于是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左前方的那座高山命名。我架设的竹制水槽正从那里穿过。

  “亲爱的,它是什么山?”我的妻子问。

  “高山。”我一边在图纸上简略地勾勒出那山的模样,一边回答她。

  “我问的是它该叫什么名儿!”

  “我考虑一下。参照地球上那些命名的规则,就叫它鸟形山好了。你看,从左往右看,它就像是一只始祖鸟,那里是它的嘴巴,中间长了些树木,就像是它的羽毛。缓缓铺开的,是斜坡,我们可以把它当成是飞鸟稍稍下垂的翅膀。人类命名一个地方,首要的规则,是看它跟谁比较像。象什么形,取什么名。我们不是常常见到有些地方,叫什么马背山、骆驼峰、卧虎寨、睡狮岭、裤带沟、双乳峰、屁股缝……这些名字俗是俗,可是看上去还真他妈的像回事。”

  “那好,就依你的,鸟形山。你记得标上去。”

  “遵命!鸟形山,多好的名字。我来画只鸟,并且在它的背上写上这么几个字。我用拼音注明一下,此处的‘鸟’读‘niao’,不是读‘diao’,我们经常把在天上飞的,与在裤裆里筑巢做窝的搞混了。”

  “去你的,又不正经了。你嘴巴能不能干净些,给人家取名是个多么神圣的事情。”

  “这怪不得我,我只是说出了事实。也不是所有的象形命名法都那么俗气,譬如说吧,在我们的地球上,有座山叫卧佛山,真的像呢,一个菩萨躺在那,袒胸露肚,一副胸怀宽广的样子。在它的肚脐眼上,建了一座庙,那里的香火很旺。我去那里烧过香,许过愿,给了不少的香火钱。我在那里体验到了一种神圣,只是在插入香火蜡烛的那一刻,我有点疑虑,我们烧了这么多的香,要是把菩萨烫着了怎么办?还有个地方,我去过一次,当地的村民叫它为皇帝岗,因为它远远望去,像极了我们从前的一位皇帝。这是后来被外人发现的,当地村民在那里砍樵,烧荒,千把年也没觉得它像哪个皇上(那时候此皇帝还没出生)。我去参观过,对照一些绣像,还真的挺像,头发、脸部的轮廓、身板,简直是惟妙惟肖。我就有一个疑惑,到底是这位皇上长得像这座有福气的山,还是这座山生得像这位有福气的皇上?我琢磨很久,相信是后者。因为有了与皇上的相像,这座山后来游人如织,大伙儿来那里朝拜。当然,也还得烧香,许愿,捐香火钱。你不知道啊,我们地球上常常把皇上敬奉得跟神仙一样。”

  “说了这么多,别耽误工夫。画好了这一个,我们还有其他的名儿要命。”

  “遵命!我的仙女、女王。”

  我与妻子来到斜坡的上方,回头看着这片花海与草甸。“得给它起个名儿,好听点的。”我的妻子跑到一丛杜鹃花前,她开始采摘起来,并且用树枝别成了一个花冠,“给我戴上。”我听她的吩咐,给她戴上了。

  “这一处的名字留给你来起。”我说,“你说叫什么,它就叫什么。”

  “叫美女坡。”我的妻子说。

  “很好。这名字容易记,让我想起好汉坡、快活林。”

  “那么这条路呢,它已经隐藏起来,看不见了,它穿过这片花海和草地,我们回来时还得从这里走。”

  “那些消失的、第二次找不到影儿的路以及事物,我们犯不着为它们命名,这样会浪费名字。我们为它们命名,就是想让它们有所确指,但既然我们确指不了它,那就算了。”

  “嗯。”

  于是我们开始往山坡上走去。当抵达森林的边缘时,从那里望过去,会看到成千上万棵高大的金刚松和笔挺的榉树,以及其他的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它们在地球上就没给个名儿,或许在植物志和生物大百科全书上有名字,但我叫不出)。这片森林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这是我们的财产,亲爱的。森林是一个巨大的仓库,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事物能跟森林相比,金矿、银矿乃至帝王的墓葬都没有森林那么多的宝藏。我们怎么用它?很简单,它首先生产氧气,满足我们的呼吸所需(我再也不需要凭空来假设这里有大气了),接着生产木材,我们可以用来搭房子,造工程。再次,它可以生产蘑菇,那些有益于人类的菌体。我对蘑菇的喜爱,超过了肉类。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这下雨了,我在一棵巨大的红菇下躲雨,这把伞保护了我,使我免遭雨淋。”

  “我昨晚也梦到了这个场景,亲爱的。”我的妻子俯下身来,蹲在两棵榉木前,那里有一丛美丽的红菇。

  “你已经有梦了?太好了!而且与我在同一个梦中,难怪昨晚我待在红菇下,感觉到拥挤。”

  “你没在梦里见到我,我可是看到你了,你在那儿蹲坐着,将脚缩着,雨水沿着蘑菇的边缘流到地上,蚂蚁在你的脚下匆匆忙忙地搬家。我看你神情恍惚,把头靠在蘑菇杆子上打瞌睡。我正在地里干农活,一阵暴雨把我的头发淋湿了,我见到这里有一把红色的伞,便跑向这里。没承想,你在这里偷懒。我真想踢你一脚,看你睡得那么香,我不忍心。于是我挤进来,躲了一会儿。”

  “难怪我没有看到你,原来我在梦里睡着了。不过,我恍恍惚惚见到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我的面前晃荡,她穿着透视装,后来,干脆脱得精光。我还以为遇见了仙女,这是一个美梦,我在梦里吞口水,舔舌头。”

  “狗东西,你想得太美。你在梦里竟然认不出我来,你竟然梦见了别人。”

  “太熟悉的人一般很少在梦里相遇,这是美梦的一个特征。另外,熟悉的人也很难在梦里相认,这是噩梦的表征。所以,我昨晚的梦既不好,也不赖。”

  “你且说说,为什么我梦见自己是在忙农活,而你梦见自己在蘑菇下打盹儿?这太不公平,同样是一个梦,一个场景,我们却分工不同,我在梦里累,你在梦里睡。”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梦是相反的,说明我白天在地里干农活,你却在家睡大觉。如果你觉得还是不平衡,我们可以换过来。”

  “不换!”

  “真是聪明人。另外,我想告诉你,那棵巨大的蘑菇不是我钻进去的,而是当我进入梦境,梦见下雨,但我正在打瞌睡,然后旁边嗖的一声,长出一棵来的。我得感谢老天,他送伞送得真及时。后来雨停了,我想着把它摘下来,洗干净,白天正好可以炖一锅蘑菇汤,可是当我迷迷糊糊想这么干时,这把伞却不见了。然后看到你在我旁边,裸着身子睡得正香。”

  “不扯这些了,亲爱的,我原谅你。我们现在面前出现了几只动物,按照地球人的叫法,它们中一只叫老虎,一只叫犀牛,一只叫麋鹿。我有点害怕,因为里面有猛兽;我也有点欣喜,因为里面有可爱的动物。”

  三只野兽横在我们的前头。我的妻子紧紧地抱着我,躲于我的身后。我那匹蒙蒂雅裹足不前,它的前蹄扬起,好似在做什么一决雌雄的防御。我也吓得心惊肉跳,像我这种只在动物园看过一些笼中猛兽的家伙,真他妈的有点屁滚尿流腿发抖。但我得保持镇定,假如此时地球上有个我的老顾客拿着个高倍望远镜在看我,我他妈的会丢了做爷们儿的脸。于是我昂首挺胸,目光如炬,把恐惧之心压在五脏六腑的最里面。这时候我看到三只动物的身后,是三条窄窄的道路,道路上印着大大小小的足印,一看就是它们分别踩出来的。三头野兽把守着各自的道路。照理说,这三位在一起,应该打斗一番,但是它们却好似同伴和同伙,同仇敌忾地向着我。

  “亲爱的,我们还是退回去,我害怕那猛虎,你看它那要吃人的样子,还有它那尖锐的牙齿。”我的姑娘瑟瑟发抖,说话的声音如蝇嗡。

  “绝不能退缩。因为我听说,与野兽狭路相逢,如果你撒腿跑,它就会从后面咬你的脚踝或脖子。而如果你直视它,它反而会撤退。我不确定这说法是否真实,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我这么说着,同时把目光抬起来,死死地盯着那老虎。我与一只老虎对视,我的眼睛里有那庞大的虎躯,那老虎的眼睛里有我和我的妻子以及马与狗的身体。我们足足互相盯了五分钟,最后,老虎低吼了一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后消失在了丛林中。

  这一招真管用。于是我又用眼神去盯那头老犀牛。我重施故伎,盯着它的眼睛,可是这家伙竟然迈近了一步,接着又近了一步,眨眼的工夫,几乎就要来到我的近前。我完全慌了,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管鼓着眼珠子。

  “盯它的角!盯犀牛角!”我的妻子狠狠地拍打我的肩膀。我不知晓盯着犀牛角会是个什么道理,但我照做了。我把目光集中到那个尖角之上,我想那一刻,如果我的目光能像太阳一样有热量,那么透过一个凹镜,定能把那个锋利又丑陋的玩意儿点燃。但我明白,世界上有两种光其实与热无关,一种是月光,另外一种就是目光(还有一种光既产生热量,并且还响亮,那就是耳光)。

  我的妻子也这么做了。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皮肤糙厚的犀牛迟疑了一下,竟退避三舍,回过身去,一溜烟跑了。我惊呆了,但我的妻子却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惊动了森林中的活物,一阵骚动,鸟儿扑腾着翅膀,小兽钻进了巢穴。

  “你怎么知道看那里,会让它退却?”我对这小妮子、老娘们儿的本事惊讶万分。

  我的小妮子、老娘们儿很得意,“我有个经验,如果盯着一个人的弱点,会让他心生疑虑,不自信。我原来跟你说过,有一回,有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想骚扰我,他那肆无忌惮、腆着脸的样子让我直恶心。我冒出个主意,使劲地盯着他的那只酒糟鼻,然后他立即眼里暗淡,脸上无光,乖乖地怏怏而去。与其他的牛相比,我想着犀牛一定很在意它头上的那个尖顶,我想那就是它的命门。”

  “真聪明。算你狠,算你有道理。”我啧啧称赞,吻了她的脸颊。“现在你打算拿那头麋鹿怎么办?”

  “很简单,我们走过去,摸摸它的头,它便会让出一条道。”我的妻子翻身下马,她来到麋鹿的近前,摸了摸它。麋鹿果真不疾不徐地离开了。

  “我们得给这几条路取些名了。来,我把权力让给你,你说,我记。”我也摸摸她的头。

  “那就叫老虎大道、犀牛路、麋鹿小径。”

  “根据每种动物的体量和威望,来判断它该是大道、路还是小径,非常好。我们地球上也是这么干的。在有黑鱼出没的河流,我们叫黑鱼河,在有天鹅游玩的水面,我们叫天鹅湖(其实天鹅隔几年才来一回)。动物们一直是我们命名的重要来源,什么瘦狗岭、野猪林、兔子坳、白马村、黑龙镇……熊市、牛市……不对,后面两个是股市,不是城市的名字。我脑筋有点笨,把自己绕进去了。我现在想起地球上的那些地名儿,从欧洲到亚洲,从城市到乡村,从道路到街区,我有点忧伤,那里面藏着多好的一些字眼儿,让人无限遐想,我们在最初给它们名字的时候,用尽了心思和想象。有时候我开车经过这些地方,看到那些名字,自然而然,我的车速就慢下来了。我这么做,不仅是流连于这些地名,而且怕那里动物出没,开快了撞到它们。”

  “我真想爆粗口——你怕是撞到鬼了。在那些地方瞎转悠,哪还有什么鬼动物,都多少年了,那里根本就变成了一堆水泥、钢铁、企业、超市和写字楼、小卖部。难怪我几次让你去办事,你老是转了半天才回来。你骗人,说是自己迷失了道路。”

  “我道歉。我保证,这里只有三条路,我再也不会瞎转悠了。你说说,我们现在走哪条?我的女王陛下。”

  “走麋鹿的这条。这条最安全,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它们,我们也不用害怕什么。”我的爱人作答。

  我真不该一时冲动,把选路的权力交给这位路盲。我该想到,她每次开车时,我都恨不得在她的车前头拴一只导盲犬。当我们一踏进麋鹿小径,才走不到一里路,我就直想大呼上当。麋鹿小径弯弯曲曲,时而上坡,时而下行,这还不算,大多数的时候我们在荆棘、刺儿堆里钻。我与我妻子的衣裳被挂得破破烂烂,手上和腿上都负了点轻伤。可苦了我的那匹母马蒙蒂雅,它低头看不见路,抬头又撞着了树。就连我那条看家狗,也遭受了不少的疼痛——它拼命地想追那些四处逃窜的松鼠、刺猬、野鸡,结果不是让那些矛状耳蕨扎了皮,就是让刺猬扎破了嘴。它气喘吁吁,由本应担任的开路先锋,常常变成了拖后腿。我们得不时地呼唤它的大名:阿黄!阿黄!阿黄……隔很久,它才回应:汪汪!汪汪!汪汪!这是我们在这个星球上为数不多的,假设已经被我们驯化的狗类,而且只有一只,我们担心它一旦走失,我们在重新驯化的道路上又要忙活很久。

  几天后,我们深入到了森林的腹地,在一个湖边扎下营地(如果我早知这里有个湖,我又何必千里迢迢地翻越高山,去很远的地方取水。我的假设弄错了方向,或者说我的想象力从来就没有抵达这个地方)。坐在那里啃干粮的间隙,我与我的爱侣发生了争吵。

  “我们应该选老虎大道,宝贝儿。”我憋了一肚子的怨气,这个时候壮着胆子提起了这个话题。

  “你不怕被老虎吃了?选这个没错。”她睁着大眼睛,盯着我的小眼睛。

  “老虎走的是大路,那里宽。我们用不着这么辛苦。我告诉你,越是凶险的道路,越是容易走得通。越是绕着危险走,我们就越是艰辛难行。”

  “可是老虎怎么办?老虎,老虎。”她不寒而栗,一只猛虎的阴影,埋在她内心的那个湖泊里,当我提起的时候,那湖泊便印出老虎凶猛、恶狠狠的嘴脸。

  “用老法子,我们对付它。”我说。

  “如果是在夜晚呢?你什么也看不清,它在暗处,你怎么是它的对手?”

  我陷入了沉默。我没有想过黑夜这回事。

  “可是,可是,我们总有办法……”

  “不!不!”她歇斯底里起来,脸色煞白,就好比一只猛虎正穿过密林,引起树叶颤动,昆虫噤声。

  “那么,我们还有另一条,犀牛路可走。”

  “我想,那就是一个烂泥塘。”我的妻子答道。

  我无话可说了。

  修整了一天之后,我们继续沿麋鹿小径前进。我们就好比在一个遮天蔽日的迷宫里,太阳很少透过树冠照射下来。我们得经常辨认哪里是麋鹿的脚印,哪些又是豹子和豺狼的足迹。有几次,我们误入狮子的地盘,那孤独的动物对我们虎视眈眈,不,应该是“狮视眈眈”,但是它没有进攻我们,只是坐在它用尿液画下的圈子里,独自一个半卧在一丛海棠花下。有一日,我们误冲乱撞差点进了一处野猪窝,那些野猪们一些在拱土,一些在树皮上磨獠牙,还是我的看家狗机灵,它发出警报,让我们躲过了一难。

  一个月零七天,我记得很准,那天我们衣裳褴褛地在森林里攀爬前进,突然从几棵高大的乔木外透进来刺眼的阳光,我的狗箭一样地飞了出去,不一会工夫它汪汪地叫着,急切而又兴奋地跑回来咬我的裤腿。我明白它的心意,一定是它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与我的妻子都不说话,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明显加快了步伐,我的那位小姑娘也不吵嚷着让我背她了(有一段路我是背着她前行的,幸好她不重,47公斤,而且这段麋鹿小径之旅让她瘦了很多)。不出十分钟,我们便突破丛林的围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何等的奇景,那一刻,我与我的妻子简直惊呆了。我喊老天爷,她喊MY GOLD(一直以来,我们两个都有自己各自的上帝),总之一句话,我们看到了一个没有人的人间。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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