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找乐子大街的中段,在那里有一个码头。这码头船只停泊,石阶众多,想当初,何其昌盛而繁荣。我带着锤子、铁锹、铁钎、锄镐(我在一个农具铺找到的),试试探探地踏着石头,走到河流的中部。我如此小心,因为这里的花岗岩都显得透明,像一些温暖的冰。我差点摔了个趔趄。我的狗阿黄对着水中那些凝固的形象狂吠,我的马儿蒙蒂雅徒劳地想去吃那些水草。我的妻子呢,她在旅馆里睡大觉。我不清楚她在干什么。
我选了个地方,用力凿。我凿凿凿,可是半天在那里连个小坑都没有凿出来。那火花直冒(哈哈,我找到了在此地生火的秘密,可是我得到来路的森林边去捡柴薪),我也是脑袋里金星直冒。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石头下的鱼摆动尾巴,向我吐泡,那些云做的马开始奔腾,我想象着眼前突然有地泉涌出,水喷了我一身。可是待我定睛细看,一切都是老样子,石头上映出的是我大汗淋漓的傻样。我想喊一喊劳动号子,可是没有人回应我。
就这样,我忙了一天,回到旅馆。我的妻子迎接我。
晚上,她极尽温柔。
“我们生个孩子。”她钻在我怀里,说。
“在这个无名之星上?”我反问。
“对。这会为这里带来新的生命,这或许是使这里恢复活力的唯一途径。”
“可是,我们都会死,我们不能孤零零地把他放在这里。我不能让他跟我一样,每天去那条河流里凿井。”
“我必须要,我就要。我不管!”她呜呜地哭起来。
我陷入了深思。整个晚上,我的耳边回荡着捣石的声音,而不是别的什么呻吟。那声音巨大、轰鸣、刺耳。自此,这声音追随着我,一夜又一夜,直到几个月后,我才耳根清净,它对一切的声音都显得迟钝。
我还是每天到河流上去凿石头。每天我选择不同的地方。我逐渐沿着河流的方向(我根据地势而不是水流来确认哪里是上游,哪里是下游),向它的下游走去。我是这么想的:在河水湍急的地方,那些花岗岩或许会薄一些,就像我们在地球上所见的,结冰的原理即是如此。
我的妻子也跟随着我。因为再不跟上,我每天返回那旅馆的时间就会越来越长,有时甚至是深夜,星星已经铺满银河,星光铺满城市的地面,我才返抵那里。她躺在床上等我的时间越来越久,几乎不堪忍受。
“你一天到晚忙活些什么?”
“我钻探,凿井,碎石。”
“你回来得越来越晚,你把精力都耗到那上面去了,你怎么还有精力消耗在我这上面?”她幽怨地看着我,“你的手掌长满了老茧,你的手指变得越来越粗壮了,它们干不了细活了。”
“我钻探,凿井,碎石。我回来晚是因为我现在愈往它的下游走去,我花在往返路上的时间越来越长。请体谅。”我边干活,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与你一起。明天早上,你收拾行囊。”完事后,她说道。
我再次有了伴儿。我在体力和精力上得到了充盈,更加卖力地出工了。我凿呀凿呀,为了激发内心的力量,我大着嗓门吼起了劳动号子:
“用力把地钻呀,嗨哟!钻穿他个娘啊,嗨哟!我放个大炮仗呀,嗨哟!炸开个无底洞啊,嗨哟!天上有日呀,地上无光啊!嗨哟!嗨哟!嗨哟!嗨嗨哟……”
我这是一个人的怒吼和低吟,没有其他的劳动者应和我,群山也没有回应我,我的妻子也没有加入这粗犷的合唱。她在干什么呢?她把眼睛用来盯着花岗岩下那些漂亮的图案,那些鱼类的化石、植物的标本。越是漂亮,她越是盯得细。有时候,她趴在石头上,把鼻子凑上去。
“小心,别凑得太近,那些图案在阳光下会折射光。小心,别靠得太近,以免灼伤了眼睛。”我边干活,边喊。
“我——知——道……”她头都不抬,远远地回答我。
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她的回答。她走得离我越来越远,有时甚至脱离了我的视线。只有到了晚上,她才回到我们那个随时移动的帐篷,那时候,在性方面,她充满了一种创造的乐趣。然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与她早些年完全不同。那眼睛晶莹,就像天上的明星、地上的珍珠,但却没任何的光芒。
“为什么不闭着眼睛啊?这时候应该是个陶醉者,而非监视者。”
她没有说话。或者她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
“这河流要把我们带向哪里,或者说这条大理石花岗岩道路要把我们带往何处?”一天清晨,我正要扛着工具出门,我的妻子对我大喊。
“我不清楚。带往宇宙?”我也大声地嚷嚷。
“宇宙在哪个方向?”她的眼里无光,但却又很亮。
“你说什么?啊,再说一遍。宇宙的方向?这四处都是宇宙,沿着这条道路,我们一直往下走,走走走,或许就可以找到新的出口。”我先是声音很大,后来变成了低语。
那天我们来到一处地势低凹的地方,这些天来我们都未曾回头,这时候驻足一看,栏子县已经被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我们甚至看不到它那最高的城楼,那城砖、那飞檐、那顶上树立的旗杆。我们只看见白花花的一条河从那里出来。换个方向,看见的则是河床愈见宽阔,天也越来越开阔。河流虽然依然被花岗岩禁锢,但它们已经冲出了城市人工设定的堤岸,就好比是风景画中的那曲巨流,冲出了镜框,它正在奔向无涯际的远处,似乎正要与天接在一起。
我们走了数月。每天我挪一个地方,找薄弱的石头去敲击、打桩,可是没有一处给了我泉水的报答。我也曾想过,是不是该择一个固定的地儿,一直打下去,也这么试过,可是没有用,我好不容易打下去一寸,它似乎又恢复了一尺;好不容易仿佛能够触摸到石头下那些鱼类、贝类漂亮的躯体,但它们牢牢地镶在那里,甘愿把自己变成美轮美奂的化石。我只能到处去碰运气,“总有一条鱼想跃出水面,跳出画面,如果我找到一条有这个想法的鱼,那么它或许会在下面给我加力,就如同我的女人在上面不停地给我加爱。我们里应外合,或许就把它办成了。”
像所有地球上的河流一样,无论怎样,总有一些东西来形成堤岸,将河流定型。倘若没有了这些东西,河流也将不成其为河流,它的名字就变成了海洋。在地球上,构成堤岸的是岩壁、山体,外加成排成行的树木——杨树、柳树、竹子,以及各种杂树。然而在这里,我所见的只是滚滚的巨石。这些高达数丈、几十丈的大石,有些圆溜溜,有些奇形怪状。它们耸立两岸,形成一条天然的风道。我们越往前走,越能感受到风的力量。
“风。风。风。”我对着经常跑到我前方很远的妻子喊。
她回答我了吗?我没听到。我只看见风吹着她,她有时像一张纸片,飘拂,晃荡。
“跑慢点,注意风!你别跑得太疯!”我想去赶上她和狗(现在那跟屁虫与她很亲密,总是与她跑在一起,好似学会了导盲的本领,为她探路,嗅各种痕迹),可是我走不快。我的马儿蒙蒂雅驮了太多的东西——帐篷、锄镐、干粮,偶尔还有我。它现在瘦多了,有几天我发现它一瘸一拐。它偶尔把头低到地上,去吃那石头缝隙里渗出的盐粒;至于补充水分,则必须从两岸的巨石间穿过,爬到那些远处的高山上去吃树叶。每次当我去“饮马”,我也顺便摘一些树叶,含在嘴里,叶绿素把我的嘴唇染得很绿。运气好些的时候,我会摘到一些坚果和桑葚。在吃桑葚之时,我的嘴唇呈暗紫色。
“等等,我们停下。”有一日,正午,正当太阳与这个星球呈一条直线,它的光直射下来,晒在这里的万物上,我的爱侣那天却拖拖拉拉地走在我的后方。她跌跌撞撞地来到一块高耸而又平整的巨石前,她大喊我,她披散着头发,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已经行过了那里,开始在一个新地方打钻。我的狗黄富贵跑过来,撕扯我的裤腿,把我拖到我妻子的身旁。
“你看这石头多大,多沉稳,如果我们在上面留下些什么,一定可以不朽。”我的妻子说。
“石头可以让一些东西不朽,确实是这样。我们在上面刻什么呢?我与你‘到此一游’?”我明白她的意思,故意这么说道。
她扯着我的耳朵,很疼。她对着我的耳朵就是一顿大吼:“你就不能刻些其他的吗?”她指指那块大石头。
“我试试看。”
我把马儿蒙蒂雅牵过来,踏着马镫,爬上马,然后站在马背上。没有任何犹豫,我使用工具,在那里凿起来。那些石头很硬,与河面上的花岗岩比起来不逞多让。但我此时倒是赞赏起它的硬来,因为越硬,我留在上面的凿印就越会历久而不灭。我花费了耐心,忙碌着,我的老情人也忙活着,帮我递凿子、锤子。每当粉尘迷了我的眼,她便帮我吹和拂。
我在那块石头下忙活了十几天,我凿出的痕迹慢慢浮现。当我用扫帚把那些还未曾脱落的小石片、石头粉末扫掉,我的妻子让我读那些字。我先读了那个大字:“爱”;又读了下面的一行小字:“让我想到了想不到的事情”。最后,我连起来读:“爱让我想到了想不到的事情。”
我的妻子、亲爱的、心肝宝贝儿对这句话很满意。她反反复复地吟哦,并且爬上马背来抚摸那个大字,尤其是这个字的最后一笔,我因急着将它刻完,让铁锤捶到了手指上,我的手指负了伤,鲜血直流,血渗透到那一笔的凿印里,染了进去,那一笔与其他的凿印相比,显得更为苍劲。
“必须刻上我们的名字。”她说,“让人们知道我们。不枉费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和此生。”
“很好,刻上新加坡区人。”
“不。我说的是你我的名字。”
“我已经忘了,我有名字吗?我没有带户口本,也没有带身份证,我连张名片都没夹在钱包里——在加完最后一次油后,我就把那皮夹子扔了。我没有想在这宇宙中认识谁,与谁做买卖,与谁交易,我来到这里只为了认识我自己。这一路上,我使劲地扔东西,我把名字都扔了,最后只剩下了你,我的妻子、爱人、亲爱的、宝贝儿、丫头、好姑娘……”
“你想不起来了吗?你仔细想想,你扔在哪里了?我们去找回。”
“找不回来了,很多事物,一旦从心里抹去了,即便捡拾到了,你也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的。所幸我还记得你——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知道。我想想看,我找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只记得你。我只记得你是亲爱的、傻帽儿、小坏蛋、吹牛大王……”
“那我们就刻上这么一大串。”
“不,再想想其他的办法。我想起来了,按照地球上的规则,只要你想起自己的名字,我的就跟着出来了。女人总姓她男人的姓,中外都是这样。比如,你姓赵,我姓李,那么我的名字便是赵李氏;你是居里先生,我再怎么着也不过是居里夫人。”
“确实是这样。这世界太操蛋,男人不管活成什么熊样,女人也得跟他姓。在这一点上我常常为女士们打抱不平。不过,我不能批判我的祖国,它在这方面比美国和欧洲先进,今天我们的女士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和姓,据说只有在广大的乡村,儿孙们立碑时,才会这么干。这些不肖子孙啊,他们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尊重他们的母亲。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但在操蛋的社会,女人不仅没有自己的性,甚至连自己的姓都没有。多么可怕,无聊之极!我对这些坏小子们这么做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帮着他们的母亲确认某种关系,或者说争一口气:假如他们的父亲是个拈花惹草之徒,常做偷鸡摸狗之事,那么这时候他便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这位糟糠之妻将以这样的方式宣示自己的得胜和地位,并且阴魂不散地跟着他的男人下地狱。”
“你这坏蛋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我也要说,或许是那些小子们为了老父亲着想,才想出这种歪主意,有了一个女人追随他去地下,他才不至于孤苦伶仃。另外,说不定是男人需要这种确认呢,我听说有些女性,像一条河流,一生会流经很多地方,只有到了死亡的这一天,她才找到自己的尽头、堤坝。那些男人们该庆幸,她们最终姓了你的姓,不过是因为死亡最终把她们带到了你这里,把她这条河流拦住了而已。”
“总之,我讨厌这种方式,我认为女人应该从任何的命名中独立出来。我一想到,如果我们不在一起,你死后姓了别人的姓,我便痛苦不已。我也不想你姓我的姓,你这条河流应该有自己的名字。”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想起来了吗,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看来,在这块像墓碑一样的石块上,我最终将是个无名者。”
说到这里,我很沮丧,我一直扯着嗓吼,我的喉咙发痒,打开水壶喝了几口水。我的妻子也一直对着我吼,好像不这样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似的。我们就这样坐在巨石下,费了好大的劲,讨论这些似是而非的问题。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就直接刻下这部小说作者的名字好了。我们俩是他凭空假设出来的人物,他有必要对我们的所作所为负起道德的责任,我们做好事,他跟着沾光;我们做了什么冒犯众怒的事儿,他必须跟着挨骂。作为对他的报答也好,陷害也罢,我们在这里就留他的名。”
“好主意!你真是聪明,我亲爱的。这样我就不必再浪费脑筋。我何必在乎那些名呢?这宇宙中一切都会腐烂,唯有与你此刻相拥,才会使某些东西不朽。把那些虚名和臭名,让给那个正常的傻逼。”
我说完这句,径直走向巨石,在它的底部一个平整处,用力凿起来。三天之后,那字样清晰出现:黄惊涛。
“现在轮到我了。我该叫什么呢,黄×氏?”
“我说了,我不要你姓我的姓。我已经想好了,我就刻上×。”
“可是×等于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等于万有。万有中必然包含一个有,那个有就是你、你们、你们所有人。我们在那人间,不过是万有中的一个,到了这里,这一个就是万有。我亲爱的,以后我就叫你×小姐、某女士。”
“可是,你说了,我是你唯一的那一个。我不愿成为万有中的没有标志的那一个。”
“那么叫你X小姐好了。我很纳闷儿,为何在我们人类的语言中,×与X是一回事,代表无限的广大,无限的不确指,在这个繁复的方程式中,我要用怎样的耐心和机智,才能求解出它到底等于多少,等于谁。”
“别跟我瞎扯那些莫名其妙的,你赶紧凿。日头要落下了,天快黑了,月亮升起了,我累了,饿了,想睡了,你赶紧办你的事。”
于是,我把那×或者说X深深地凿进了石头里,因为天色渐暗,我凿的时候几次捶到了自己的手指,鲜血直流,鲜血把那个符号染了又染,涂了又涂。
翌日清晨,我在那勒石为证的地方醒了过来。这几个月来日日夜夜的折腾、忙碌,让我睁开双眼,好久才发现我的妻子、爱人不在我身旁,往日她总是比我晚起床(那张床说到底不过是几块可以随时拆卸、移动的木板),窝在毯子里,尽情地展示她的慵懒。
日头已经很高了,白花花的阳光如箭般射出来,射在封锁河流的花岗岩岩面上,河流两岸耸立的层层叠叠的石头上,我凿下的那些字、那些句子显得金光灿灿。我揉揉眼睛,爬起来,我的那条阿黄狗没有吭声,它对于行使报晓鸡的职责早已心生厌倦,在我们初临此地,它老是喜欢在清晨做天狗吠日状,不免让我心慌意乱,踢得它嗷嗷叫唤,自从我的手表停摆,时间被我弄丢了之后,我却又依赖它来提醒起床。但这一天,它蜷在我的床板下,对日头的升起视而不见,并且充耳不闻(与地球上不同,在这颗无名之星上,每当太阳升上来,会听得到一大团火焰燃烧时如飓风般发出嗤嗤的声响,那红色的火光向外张扬,似乎要吞噬万物,但一旦登上中天,则收敛起火焰,变得不声不响)。
我找了根棍子,将狗捅醒。它夹着尾巴钻了出来,抖落掉身上的一些尘埃。这个跟屁虫此时也发现它的女主人不在床上。它走了出去。
我在临时营地的帐篷旁仔细寻找我的妻子X女士。没有她的身影。一股不祥之兆不知为何来到了我的心头,我头脑发麻,双腿发颤,迈不开步,也喊不出任何的词句。我冷汗直流,金星直冒,气血堵塞,胸脯烦闷,似乎正濒临死亡。费了好大的工夫,我定下心来,以极快的速度攀援到那篆刻了字的巨石之上,借着它的高度四处瞭望。
往河流的上游看。通过望远镜,我只看得到尽头那栏子县城偶尔露出的屋顶、飞檐、城墙、旗杆、纪念碑的方尖,那小城就好比是一座在大海中缓缓下沉的轮船,那屋顶就是轮船的舱顶,那城墙就是轮船的船舷,那旗杆就是它的桅杆,那桅杆上没有一个边张望边呼救的水手,因为那水手正站在这巨石上焦急而绝望地瞭望。
将我此时所见的栏子县与其比喻为沉船,还不如想象它此时正在发生地陷。那城市就像一只犁,犁铧深深地插进了泥土里,只露出一点点犁把手。那头老耕牛与犁田的老农夫早跌进了裂开的地缝里,我想去拽住那条牛尾巴和那双老农夫的手,可是我隔得太远,我怎么能做得到呢?这些幻象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我不忍再想。
我的小狗阿黄在巨石下吠吠不已。它也想爬上来,想自己像一只猴子,能爬到这艘行将沉没的轮船、方舟的桅杆上去,比其他的动物能获得更多的喘息之机。它想爬上来,与它的男主人一起,寻找它的女主人,它那狗眼啊,只有在高处,才不至于把人看得太低。它用爪子使劲地抓住我那马儿蒙蒂雅的背脊,抓得马儿疼痛得发出尖锐的嘶鸣。但那马儿一动不动,好比那些被竖立在广场中央石头基座上的石头战马,任凭骑在上面的石头骑士,或者将军,或者游玩的游客在背上鞭打它,它也不挪动后脚或前蹄。
终于,那狗儿爬上了马背,它又把前脚搭在了巨石上,它还想往上攀啊,像一只落汤鸡拼命地扑腾翅膀。我没有管它。我只管瞭望。沿着栏子县城下来的河流上,平整如镜,空空荡荡,没有一处可以藏人。我没有找到我的妻子、爱人、亲爱的、宝贝儿、心肝儿。
我把目光扫向了河岸边那些巨石。突然之间,它们似乎壁立万仞,在两岸拼命地往上生长,一块叠一块,一层叠一层,有些像葡萄、像土豆般,结出各种小石头,有些干脆像气球般被宇宙的鼓风机吹得无限之大。“为什么那些柔软的城市没有生长,而这些坚固的石头在无限地堆往天空?是哪一种肥料,哪里来的水,把它们催长,浇灌?”我的心里犯起了嘀咕,但随后的一刻我又被我妻子、爱人失踪的事儿紧紧抓住。那些巨石啊你们究竟要遮挡住什么?我内心的这东西啊,多么卑微又多么神圣,你们到底想砌多高的城墙来禁锢我的目光?
我把望远镜往天空的方向看去。天空中除了那轮太阳,一无所有。那灼眼的光芒此刻照射着我的眼睛,我真愿意让它冲着我的心直接放箭,或者把它的枪管朝着我的肉体直接来一枪。
我再次举起望远镜,朝河流本应奔流的方向看去。在它的上空,一些云团、星团正飘流、行经那里。云团走得缓慢而懒洋洋,脆弱的流星则一闪一闪,飞奔而去,但过不了多久似乎同样的一颗又返航。“那里是星云旋涡。”我想。
这时我把目光移到了下方。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在那里,天壤相挨,那河流流到那里时,突然没有了花岗岩的封锁,开始肆无忌惮地自由奔涌,它奔向哪里呢?奔向下面的深渊。从我这个位置看过去,那里一帘无比宽阔的白色瀑布,直挂而下,我很难看得到那跌宕的深渊有多深,但我可以见到,在极远处,那河水向星云流去,铺陈开来,与那虚空的混沌和偶尔的固体星辰相接。那里是银河,每天有星坠落,每天又有新的星诞生。
我还看到了一个牌子。它正树立在激流中间的一块石头上方。上面写着:“24601,Valjean”。那牌子上面的字偶尔被浪花簇拥一下,有时水流似乎拿它也没有半点办法。这清晰的字比印在一个人的衣服上、刻在一个人的肉体上更深入。“24601,冉·阿让星,也就是囚徒星,1971年10月26日被捷克人柯侯德发现。”我想起那个自己的名字已经被用来命名天体的天文学家柯侯德,想起他美丽而遭凌辱的祖国捷克,我曾在一本星体图谱上看到与他相关的一切。他后来还发现了世纪大彗星,预言家说那长尾巴的家伙一旦出现于天际,末日的审判就将来临。
“见鬼,难道我所登临的无名之星,就是那颗著名的囚徒星?绝无可能!但是又是哪一阵风把24601的牌子刮到了这里?还是哪艘宇宙飞船运送物质前往冉·阿让星时把它遗失在了这里?”我的内心充满疑窦,然而我来不及细想,因为我的女人正站于牌子不远处的深渊之上。她赤着脚,长发飘散,衣裾高举,似乎正有一阵风要带她高高飞升,似乎又有另一阵风,要把她带到深渊里去。如风中之叶,她摇曳,晃荡,颤悠。
我本应在此时掉入巨大的喜悦,因为辛苦寻找了如此之久的水源,在这里涌现了。我本可以造一些水车,一段一段地把水运到上游的城市里去,用这些水来浸泡、洗刷、浇灌那城市的地基、地板,或许让这个侏儒城市、婴儿城市得以呼吸、成长。但喜悦一秒钟都没有来到我的心田,我那里干涸,荒芜,绝望,因为我的妻子、爱人正陷入巨大的风险。
“你在干什么?你站着别动!”我站在大石头上高喊。我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但是我努力地扩张我的咽喉。我想,有耳朵的生灵会听得到我的呼喊。
“你不要再往前走了,你趴下!你蹲着!”我从石头上连滚带爬下来,我的鞋子先于我的身体坠下,光着的双脚让粗粝到锋利的岩石表层刮得鲜血淋漓。我顾不上了。来不及跨上马背,我就赤脚冲了出去。那阿黄狗跑在我前头,马在巨石下拼命地想挣开拴住的缰绳。
她背对着我,我的呼喊对她全无用处。她跌跌撞撞,正要走到河流在这个星球的尽头、瀑布的上沿。水花溅起,她双臂舒张,像是在对着宇宙,对着银河、星辰喊着什么。
我冲到离她一百米的距离。
“站住!站住!你这个瞎子到底要干什么?”风把我吹得摇摇欲坠,我相信风也会把我的声音带向前方。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吆喝,这女人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她看到我了吗?总之,我看见她朝我摆了摆手,嘴里在说着什么。我听不到,我听不到啊,我这个聋子什么也听不到,那水声,风声,银河中星辰与星辰之间排斥、吸引、拉扯、角力而发出的声音,那生命中的呢喃、低语、吟唱、呐喊、撕心裂肺,都听不到了啊。
但我知道那手势、手语代表着什么。那是让我止步,不要上前;那是向我告别。因为我看到她侧过身去,用右手指了指下面的深渊,又指了指前方的星辰。我不知她指的是哪一颗,是那闪耀的,还是暗淡的,是气态的,还是固态的,是有人居住的,还是不毛之地。
我慢慢靠近她,离她只有五丈之遥。她微笑着看着我,嘴巴里继续呢喃。
“什么?你说什么啊?”我歇斯底里,不知是一阵咳嗽让我直不起腰来,还是我的腿发软,我跪在水里,水进入了我的眼。不像从前,她总会在我假装耳背的时候跑过来,揪住我的耳朵,对着其中的一只大声地,凶巴巴地,但最后又很怜惜地对我下达命令,低声安慰。这一次,她立在原地。大约十分钟后,她背对着我,张开双臂,跃了下去。
我扑腾着水花,连滚带爬冲向她,我想拉住她的手啊,我的阿黄狗想咬住她的裤腿。无济于事。我们都扑空了。在这颗无名小星她最后站立的地方,我见到她的身影,像一只巨鸟,随着瀑布的抛物线滑翔,这美丽鸟儿的翅膀快要沾上水面时,又总能轻巧地抬升。她再也没有回头,一直滑翔,一直下坠,直到深渊之下的水流平坦,那鸟儿又似乎张开翅膀,用力扇动,往那银河的深处飞去。有那么一刻,我见到她在水面上载沉载浮,但过不了多久,但见她又挣扎着开始翱翔。
她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终落到了一个星辰之上。我举起望远镜,那里人头攒动,似乎热闹非凡,这宇宙的水流把她带到了那里。她在那里靠岸。我似乎看见她从水面上站了起来,比起我曾见过的那位魔术游戏中的落水姑娘,她的水性想必要好得多。她摸摸索索地走到岸边的一块广阔广场之上。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孤独覆满了她的全身。她的手臂往我所在的这个星球摇了摇,我把这理解为一种示意、一种无法名状的示意。
“走到那人群中去吧,让他们给你以口粮,让他们给你以衣裳,让他们给你以温暖。”我抓住瀑布上的一块石头,让水不停冲刷我的身体,同时反复大嚷。
我的声音无法越过千山万水,跨越银河两岸,翻越宇宙穹窿和拱顶。
她一直在那里,向我招手示意。但宇宙转动起来了,她所在的那个星球开始了自转,逆时针,而我的这个星球也转起来了,顺时针。我们正在往不同的方向转动。按照这速度,在两年后,我将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我只能期待,宇宙转动不息,这两个星球终会在两圆相切之时有一刻的停留,而那时她还在那个地方,在那个广场,像一尊女神雕像。
想到这里,我滴下泪来。那是我在梦里离开地球后的第一次掉泪,泪水滴进了水里,流淌、消失于水之万有之中。从此,我们分离。
《引体向上》简介
作者:黄惊涛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定价:32.00